不想时隔两日,她还是天不亮就套了马车出去,先把去药铺子那条路上的铺子摊贩都问过一遍,后头又向周围几条街问过去。
可良恭严癞头何许人也?一个筹谋滴水不漏,一个办事干净利落,硬是一丝痕迹也未留下。寻了三日光景无果,这日妙真并花信又问到另一条街上来。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跟我一般个头,比我略瘦些,穿一件水青的褂子,芳绿的裙。对了,她生得比寻常姑娘都好看,倘或您见过,一定记得她。”
那掌柜的打着算盘睇妙真一眼,登时露出笑容,把算盘推到一边,撑在柜台上戏道:“比你还好看?唷,你是哪家的小姐啊,面生得很。我见了你,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妙真脸色一变,忙拉着花信出去。
赶车的小厮是胡家的人,也懒得下马,就欹在车上叹道:“还是没打听到吧?姑娘,这都三天了,炎天暑热的,歇歇吧,就是您不怕晒我也扛不住啦,您是在车里头,我可是在车外头。”
妙真两头看看,也有些为难,叫花信摸了几个钱给他,“我们再到前头那条街上问问,那条街还没问过,万一就问到了呢?”
那小厮还歪在车上不动弹,既不下来让开,也不作声。
恰是此刻,倏听个欢天喜地的声音在车马阗咽中大喊:“小姐!还真是你呀小姐!”
循声望去,见前头驶来一辆马车,还未停稳当,就见个几分眼熟的影子跳下车,风尘滚滚地骙瞿而来。
近前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那邱家三爷邱纶。穿一件玉白金边镶滚的袍子,髻上缠着巾子,手里握着把泥金扇。因是大喜,把那扇在手里反复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的,一时不知从何寒暄。
笑足一阵后,才将垂在胸膛前发带子往后一拨,打了个拱手,“真是他乡遇故知,小姐也到常州来了?我怎么听说你是去湖州姑妈家去了?”
说完自己就想到,妙真的未婚夫家正是在常州。简直惊心,他陡地提起眉,“小姐这就嫁人啦?”
妙真不欲与他多说,横他一眼道:“我舅舅家在常州。”丢下这话就要上车。
可那小厮还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妙真急起来,“你让我上车去!”
小厮道:“别去了,先回家吧,这样毒的日头。姑娘不顾劳累,我可怕热死在大街上。”
妙真在下头堵着气瞪他,一时僵持不下。
那邱纶车上车下一睃,趁机问道:“小姐是要上哪里去?不如乘我的马车,我送你去。”
隔一会,妙真缓缓点头。邱纶大喜过望,忙调头回车前,招呼小厮又是搬踩凳,又是拉好马。他自己殷勤备至地在旁打着车帘子。
妙真并花信坐在一头,他独坐对面,窥妙真脸色尚在生气,只好把满腔热火摁下,在对面维持着一张笑足了傻气的脸。
过一阵妙真缓过面色,才睇他一眼,“谢谢你。”
邱纶趁势忙问:“小姐是要到哪里去?”
妙真仍旧不想与他多言,又偏过脸去不说话。花信只好代答,“我们也没有确定要去的地方,就是到前头拐弯那条街上去打听点事情。”
“什么事情啊?”
“我们家的一个丫头走失了好几天了,上街来问问。”
怪道方才见那小厮不耐烦,原来是跟着满大街寻人。寻人是桩最难办的差事,又耗光阴又费人力。可那是在别人,在邱纶,这不正是个讨巧卖乖的时机?
于是当机立断拍了下腿,“告诉我那丫头什么样子,我使人去打听!”
花信忙问:“邱三爷在常州也使得上人?”
“手底下二十几号人呢。”他塌下背来,憨笑着解说,“我们家在常州新开了家织造坊,这不离苏州近嚜。虽不大,也有二十来个人,正张罗着开张,我爹派我来料理。”
邱老爷本来是看他年纪到了,成日只知玩乐,又抵死不愿成亲,怕娶了奶奶约束了他。便趁常州这头新开了买卖,派他来打理。也不要他如何将织造坊经营得蒸蒸日上,不过是拿一桩买卖给他历练。
他倒好,张口就说:“只要小姐差遣,坊内的事可以先放放,不着急,先办小姐的事要紧。小姐跟我说说那丫头什么模样,要是有画像给我一张,我叫他们拿着画像去找。”
闻言,妙真大喜,也肯扭过头来与他说话了,“等我回去叫人画了给你。真是有劳了,谢谢你!”
“嗨,谢什么,能为小姐效力,是我三生有幸。那这会还到街上去问么?不如先送你回舅舅家去?”
妙真思忖须臾,点头道:“也好,回去画了像是正经。”
说着便将马车调转方向,一路往胡家去了。
却说这邱纶本是由苏州转来常州,今朝刚到,来时他爹嘱咐过,在常州已洽谈好了一家染坊,将常州织造布匹都交予这家染坊做。到这头来,先寄住在这家一些时日,等找到一处好房子再搬出去。
他也未留心听这户人家姓甚名谁,都交给底下人记着。今日从船上下来,并小厮长寿先行于此,正在找这户人家。
这厢到了胡家门上报了家门,忽见胡老爷并一位管家亲自迎来。妙真正奇呢,就见胡老爷抢上前打拱,“邱贤侄不是?怎么不先遣个人来说一声?屋子早就给你收拾好了,我不知你们确切是哪日到,瞧,也没派人到码头上去迎。”
小厮长寿脑子一转,忙问:“是胡老爷?”
“正是正是!”
几句说下来,原来就是要落脚的那胡家。
邱纶心下大喜,一改方才略显冷淡的态度,忙笑着补了个揖,“真是缘分,我在街上撞见尤家小姐,本来是送她回舅舅家,没曾想您老爷就是小姐姐的舅舅。舅老爷好,舅老爷发财,舅老爷阖家福寿安康。”
胡老爷愈发笑逐颜开,热辣辣地引着人进了宅内。
流金铄石中了结了这一场宾主初会,胡老爷与邱纶脸上都是各存目的的高兴。胡老爷是为生意,邱纶不必说,自然是为妙真。有句老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嚜。
唯独妙真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心灰意淡,尤家与邱家是百年的对头,舅舅未必不知道,但仍与邱家做着生意,将邱家人引为座上宾。
可要说没良心,不知到底谁才是没良心,她才得了邱纶的帮衬,回头就这样想,也是十分站不住脚。也许这世上,并不如她所想的楚河汉界都划分得分明。
这厢自往屋里去换衣裳,刚换好,就听见胡夫人打发了个丫头来请。因转到那房里,看见邱纶已被邀在椅上,并胡老爷坐着谈天说地。
胡夫人见她进来,忙笑着叫她到身畔坐,“还是没打听到那丫头的消息?我的儿,这样毒热的天气,你不要亲自出去找了,还是我再遣些人出去,衙门那头,也少不得要去招呼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上。”
胡老爷在对过搭话,“对对对,衙门的差役办事是个什么德行咱们还不清楚?回头你打发管家包五十两银子送给那叶县令,请他多费心。”
邱纶也紧着搭腔,“小姐放心,我这里还有二十来号人呢,凭他天涯海角,一定找得回来!”
倒说得妙真很是不自在,回想前几日众人的态度,再想今日这情形,知道是卖邱纶的面子。邱家接手了苏州织造的差事,生意正是做到了如日中天的时候。所谓人走茶凉,不外乎是这样子。
不过总算大家肯对这事上心,她更没理由责怪,只能谢,还得郑重其事地谢。便起身向三人福身道谢。
胡夫人一把拉住她,比以往更加亲热,“谢什么?你这孩子,怎的外道起来了?要我说呢,一个丫头实在不必费心去找,可你一定要找,我们做舅舅舅妈的难道不依你?坐着坐着,大太阳底下走来,热得很吧?”
她越是热心,妙真越是觉得身上有股凉意爬上来,遍布周身,逼出她一抹尴尬的笑。
那邱纶看在眼里,联想方才街上胡家那小厮的态度,也猜着了一二分。尤家如今败了,落了个孤女在这里,又要吃又要穿,就是亲戚也少不得有些嫌。
他有意要给妙真体面,坐在椅上赫赫扬扬地道:“就是,讲什么客气?一家子亲戚。小姐放宽心,这样热的天,再不要往外头去劳累了。有事只管对我说,我鞍前马后,一定照办!咱们两家虽然往日有点嫌隙,可我们邱家断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我邱纶就头一个不答应!”
说着,又是拍扇又是敲桌,声声震得铿锵有力,看得出是真心的。邱纶这人,坏是坏在表里如一,好也是好在这点,就是有什么花花肠子,也都是翻在外头随人去瞧。
到如今,也就他还肯一如既往地捧着妙真。妙真不免有点触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厢宾客齐声,那厢兄弟合谋,都是热闹。
却说良恭这里,严癞头总算把那人牙子盼来。这是个瘦猴似的男人,窜起来也还差良恭一个头。不过人家惯常做这差事,嬉笑中无不精明。
在屋里看过人后,见五花大绑,蒙头罩眼的,就清楚这姑娘来路不正。出来时又把门紧紧拉拢,转到那正屋里说:“别是个哑巴吧,问她什么都不开口。”
严癞头也是经人介绍找的他,知道他是想压价钱,没好气地剔他一眼,“你放心,哑巴是哑巴的价钱。再说你看她那相貌,就是个哑巴也能卖不少。”
“是,是。”牙子点着头笑,看着他二人走近,自拣了几块砖头垒在他二人对面坐,“可话说回来,年岁不小了吧?我看着得有二十来岁了。”
“二十来岁怕什么?只要长得好,就是四十也有的是人要!你别跟我挑挑拣拣的,你在外头寻摸七.八个十三.四岁的,也抵不上她一个。”
牙子笑着看他二人一眼,猜想这个说话的不像是拿事的,倒是旁边这个低着脑袋不吭气的能做主。
便转向良恭,“我说句门内话,哪里拐带出来的吧?我虽刚由常熟回来,在街上也听见点风,说谁家走失个丫头,到处在找,把衙门也惊动了。我做你们这笔买卖,那可是担着大风险的,保不齐性命都押在里头。”
良恭丢下手里乱画的草根子抬起一张笑脸,“做大买卖,自然要担大风险。想平平顺顺就能挣到大钱,天底下有这样好的生意做么?不说废话了,五十两银子你带不带走?你不要,我们另找人,我信这世上多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人。”
“啧、别,别呀。”那牙子一面说着,一面又磨,“这样,各让一点,二十两。我带她出城也不容易,还要避着外头找她那些人呢。况且我也不能在常州出手,得送到外乡去,车马费不是本钱啊?”
给严癞头气笑了,“你还真敢还价。”
牙子见他浑身冒着凶气,又略让一点,“明人不说暗话,二十五两,怎么样?”
良恭又低下头去不吭声,不知是故意摆出的架子还是真在忖度什么。
仍是严癞头在周旋,“你还了一半的价,有你这么还的?你是想你爷爷没做过买卖?”
牙子忙后仰一下,腆着脸笑,“要不我再加五两?三十两,大生意了,我还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
严癞头沉下来想,良恭也在思忖。不过良恭所想的不是银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来想去还是想到妙真那张哭泣的脸。
哭吧,他想,哭过这些日子就好了,往后到了安家,与安阆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未必还能再想得起白池这个人。世人都是这样子,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安的良心也能渐渐安稳下去。
可是妙真不同,她最好的是这点,最坏也是这点。他不禁想到自己,悲哀的是,在寒蝉凄切中总有一线坚持,更悲哀的是,也是这一点坚持,造就了这困局。
恐怕他一生都难改这一点了。
他忽然惨淡一笑,抬起头来,“不卖了。”
那二人皆是一惊。严癞头还以为他是来一手以退为进,识趣地保持着缄默。
牙子急了,“不卖了?别呀,三十五两好吧?”
良恭立起身来,“不卖就是不卖了。”
牙子忙跟着起身,把手里的包袱皮提在他眼皮底下,“四十两?四十两!我连现钱都带来了。你们也急着脱手啊,让我带走,我马上就带走!”
“我说不卖,你自己走,马上滚。”
这时连严癞头也急着站起来,眼见良恭一径将牙子提溜到院门外头踹了一脚,“滚!”
严癞头疑惑不已,跟着良恭又转回正屋里,“怎么回事?怎的又不卖了?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有更好的买主?”
良恭立在那片掏空瓦片的屋顶底下,烈日晒得一身,心却有些凄冷。
他冷的是终于找到了不能发迹的原因,其实不怨别人,还是该怪他自己。谁叫他不能随波逐流,解下一点良心,随这世道的浪潮奔袭。
可他也终于认了这命,仰起头狠吁一口气,“这笔买卖不做了,放她走。”
“放她走?”饶是严癞头再讲义气也经不住这番反复,一时气涌上来,两步抢上前将他一把拽个转身,握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挥去,“你他娘的耍我啊!”
良恭给打翻在地,也没还手,觉到鼻腔里淌出血来,他只抬手揩了一把,“宁祥,咱们兄弟鸡鸣狗盗的事干了不少,可从没拐过女人。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当初良心上就过不去这坎?那些色鬼赌鬼,骗了就骗了。可是女人,咱们把她卖给这样的人,他将来转手何处,咱们难道猜不到?”
严癞头喘着大气,拳头还握着,却把脑袋一偏,默不吭声。
“宁祥,我知道,要是你我兄弟真都是那等唯利是图的人,也不会做得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渐渐的,严癞头的气平下来,瞥下眼看了看他,走去将他拉起来,“兄弟,别怪罪,我就是这脾气。”
良恭笑着把满身的灰拍一拍,“你不怪罪我就罢了,我还有脸怪罪你?”
两厢言好,严癞头打算道:“那咱们把她放在哪里?我看这女人有几分聪明,这么些日子了,我听你吩咐不开口,她也一样一句话不说。又不哭,也不闹,给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就睡。咱们虽然蒙了她的眼睛,可我看她老歪着个鼻子在那里嗅,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我怕放她回去,她能闻着味找到这里来。咱们一两银子没挣,倒别进了大牢了。”
“她又不是狗。”良恭好笑着,也谨慎起来,“这样,你赶着车绕几个弯子,把她丢在个人迹少的地方,别让她看见你的脸。能不能找得回去,看她的命。”
严癞头答应着,“成,我来办。你先回去。”
说定此事,良恭匆匆忙赶回胡家,进门已是晚饭过后。听见些下人在高兴议论,好像是胡家新住进来一位贵客。他懒得去理会,一径往妙真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