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玉屏春冷 (〇八)
屋里还大亮着, 炕桌上铺陈纸砚,妙真盘腿在榻上画白池的样子。画了半日,提着笔抵在下巴上正问花信:“你看像不像?”
花信转着脑袋看,登时摇头, “不像, 一点也不像,你都把她画肥了。还是等良恭回来画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花信扭眼看见良恭在碧纱橱外头, 忙招呼他进来, “等你大半日了, 你快来, 姑娘说你会画画, 你赶紧画出白池的像, 舅老爷他们好着人出去张贴。”
做戏要做全套,良恭只得进去。花信让他在榻上坐,自到林妈妈房中去敷衍。
妙真一面把笔交给他,一面絮叨, “我是不会画画的, 我就只会种花。你可千万要画得像些,把她走失那日穿的衣裳也要画得像。你坐着,我给你倒茶吃。”
说着下榻跑去倒茶,转回头来一看,良恭提笔在那里回想白池的面容, 鼻管子里正有血一滴滴往纸上砸。
日影昏昏, 树荫掠在良恭脸上, 他全神在想白池的面孔,没察觉鼻子里在流血, 待要下笔时,才看见满纸狼藉。
他看一眼妙真,有些不好意思道:“再换张纸来。”
妙真方回神,握着茶盅走来,“你去哪里弄的?又同人打架了?”
“没有的事。天气太大,晒的。”
妙真也不追究,转去取了条干净手帕来,抬着他的脸轻轻蘸着血,本来要给他说邱纶的事,也忘了。
只咕哝道:“午晌日头大,你倒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呀。他们都不费心去找,就只你成日早出晚归。要是白池找回来,我一定告诉给她听,省得她平日里总是对你淡淡的。她还不知道呢,这往日热络的人未必就为她好,往日不相干的,没准是最肯为她跑的。可见看人不能只看外头那一套。”
良恭仰着面孔,忽然咧开嘴笑了,“唷,我们家大小姐越来越长进了。”
笑得妙真心头一慌,把帕子丢在他脸上,“我晓得,你们都当我是个蠢货。”
等旋到对面榻上坐下,她面目里多了一丝伤怀,“蠢货就蠢货好了,只要能把白池找回来,能把爹娘从南京解救出来,我往后什么都不要,就跟着他们回家去。”
她已打定主意要退了安家的亲事,只等把白池找回来,坦坦荡荡地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一切为时已晚,事情早向她不能预想的地方发展着。
忽然听见院中瞿尧的声音,有些发笑发急,“安大爷,不急在这一时,要讲规矩,议亲的时候不能见,传出去要叫人看笑话。”
二人从窗纱上瞧,正是安阆大步流星走进院来。原是这几日因寻白池闹得街上沸沸扬扬,多少吹了些风到安家去。安阆一听,急得不得了,当即便赶到胡家来。进门也不去拜见胡家的舅舅舅妈,一径往妙真这里来兴师问罪。
妙真见瞿尧在拦他,便往廊下出去,“尧哥哥,你先去吧,不讲那些老规矩。表哥,请屋里坐。”
不想安阆把身子一偏,直言就问:“白池呢?”
妙真唯恐西厢林妈妈听见,忙邀他,“还是进屋说吧,先进屋吃杯茶。白池在雀香妹妹那里呢。”
安阆倏地调回眼,目中是抑不住的愤懑,冷笑连连,“你还想瞒我?我早起上街就碰见胡家的人家说白池走丢了好几天了。我来是想问问你,她果然是走丢的么?”
妙真脸色一变,从廊庑下迎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会不明白?好端端的,白池怎么会走失?你以为她是你,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出门连个路也不认得,还会走丢!”
她白口难辨,“都说她是给拐子拐走了。”
不提还好,一提安阆愈发冷了脸色,“到底是给谁拐走了,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白池到底怎么妨碍你了?叫你想出这等恶毒的法子整治她。”
“你这话的意思是,是我叫人把她匿起来了?是我叫人把她拐走了?”妙真给他吼得歪了歪身子,摇晃着眼波笑了,“我一向拿她当自己姐姐,你凭什么这样想我?!”
“你拿她自己姐姐?你还以为你待她很好?那是你自以为是!”
安阆将胳膊一横,指向一旁,“小时候你霸占着她的母亲,你吃不下的才漏一口到她嘴里。长大了,你把你不要的玩意,不穿的衣裳送给她,在你看来,是恩德厚重!可她难道没有自尊心么?凭什么要拾你这些余腥残秽?我告诉你,她根本不稀罕,你非要塞给她,还要她感激涕零对你道谢。你就是享受这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就希望所有人都仰望你,所有人都合该宠着你纵着你!我告诉你尤妙真,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是你的父母,别人没道理惯着你!”
说到此节,余下那些话紧跟着也奔腾出来,不管不顾了,“我不防再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甚至厌烦!不论有没有白池,我都不会娶你为妻!除了会端着架子做你的千金小姐,你又蠢,又笨,又贪,实在是一无是处。我真不知道你那高人一等的态度是从何处得来的?我是欠着姨父许多恩情,他的恩德我一定想法子报答,北京那头还没信来,等找到白池,我就亲自上京去问,去求!总之,我不会娶你。”
话音甫落,就有根粗壮的棍子由后头捭棁过来,正中安阆小腿。他一下扑跪到地上,仰头一望,有些吃惊,想不到由后头绕上前来的是良恭。
这一棒子下去,将良恭所剩的唯一出路拦腰截断。他这个人,早年是舍不下一点良心,后来又舍不下一个女人。总为这么丁点的舍不下,终于作茧自缚,把可走的路都亲手截断了。
可当他瞟了眼妙真,见她呆怔着,挂了满脸泪珠立在那里,又是一点也不后悔。
他下了死手,打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亦将安阆打醒过来。
安阆也一样不后悔,唯一有点自责的地方,是对妙真说了这些重话。他也清楚,未必就是妙真干的,她这人虽然骄横些,却从没歹心。
不过到这时候,已是覆水难收。瞿尧赶来,费力将他搀起来,他把人一手推开,拖着那条痛伤的腿一步一步,低着头走了。
渐又黄昏了,斜阳烧身,暗风断肠。妙真还站在那里,仿佛是给钉在那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她有一万个想不到,原来在人家眼中,她并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
人人爱她,是个天大的误会。其实是人人憎她。
此刻连她也有些觉得自己可憎,那往日的沾沾自喜,是多么愚不可及。
她拽着沉重而无力的自己返回房中,像拽着具死尸,走得疲累。好在眼泪已经风干,使自己看起来不至于过分可笑。
可当瞟到镜子里的自己,那副倾城之貌,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都陷在灰扑扑的眼睛底下去了,而曾经似玻璃珠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像是碎了。碎片跟着落进去,将它们统统掩埋起来,再用一片黄灿灿的余晖来封锁。
辉煌的过去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坍成了废墟。壳子里仿佛有个新长出来的魂儿在说:你真是可笑。
她果然就笑了声,轻轻的,凄冷得很一缕声线。
那声如线,将良恭一颗心寸寸勒紧。他踅进碧纱橱内,向着她的半背着的身子低头,“对不起。”
妙真毕竟是历经了几番变故的人,已有了收藏心事的本领。她马上换了副轻松的笑脸扭过来,“不关你的事。本来我就打算退了这门亲,我也不要他做我的丈夫,他和白池才是一对才子佳人。横刀夺爱,哼,才不是我的做派。他今番主动说出来,倒免了我的烦恼了,这亲事是两家老爷定下的嚜,我爹如今是鞭长莫及,叫他自己去对姨父说。不管他了,你快来画像,先找到白池要紧。”
她起身让座,然而一起来就心慌,只得乱着去把这里理一理,那里弄一弄。
良恭一时坐不下去,眼睛跟着她打转。转了许久,终于一步上前拥住她。
她半张脸掩在他的肩里,一双眼睛灰淡淡地浮在肩头,无措一会,忽然额心一挤,“吭吭”地哭起来。她止不住哭得肝肠寸断,此刻领会,一个人的自尊真是比爱重了太多,哪里经得住一碎再碎?
也因为她的眼泪太繁重,累得良恭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倘或有法子安慰,这么些年,何至于守着那一点自尊心把亲事一误再误?
这倒好,他们都成了又要自尊,又没了自尊的人。情感上是贴近了一点,距离上也贴近了些。但这贴近,像两半玉珏,合起来不过是个更大的缺口。
唯一的安慰,是将近二更的时候,白池回来了,把满宅上下都惊了一跳。
好些上夜的媳妇婆子好奇,纷纷赶来这头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倒不是真的关心,只不过想听见些艳俗新闻。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走丢了几日,能去哪里?还是不是清白回来的?
白池坐在椅上,端着盅茶,暗暗瞟了眼良恭,微笑道:“那日出去好大的太阳,我按着上回走过的路去找那家药铺子,不知怎的死也找不到。在路上走多了,就中暑昏了过去。一摔不要紧,又把脑袋磕着了,一连几日不醒。亏得给一户人家收留了下来,他们把吃饭的钱拿去请大夫给我瞧,将我照顾到昨日才醒来。这不,今日人家就送我回来了。”
有婆子道:“那送你回来的人呢?”
“走了,穷人家进不得高宅门,我要请他们,他们反说进来不自在,就去了。”
没打听到什么色闻艳事,那起媳妇婆子面上都挂着缕失望,稍稍关怀两句就各自提着灯笼去了。连瞿尧良恭二人也出去,留这主仆三人说话。
花信听了白池那番说辞不大信,一连在灯下追着说:“既然人家救了你,你怎么能瞧不起人?好歹该把人家请进来吃杯茶才是,姑娘还要谢他们呢。”
因见白池身上有些狼狈,又去提着她的胳膊看她身上,“怎么衣裙都弄破了?你真的没出什么事?”
“你一定要听见我出了什么事才高兴么?”白池把腕子收回来,不动声色地把纱袖垂下来遮住腕子上绳索的勒痕,“人家生死不进来,也不是讲客气,是真怕进来了不自在。随他们去好了,这个时辰,人家也要回去吃饭睡觉。”
花信听见前头的话不高兴,横她一眼。白池只好转过话,“你们都要急死了吧?”
花信坐到另一根椅上去拿下巴努一下妙真,“姑娘急死了,亲自套了车出去找了你好几天。还说呢,要叫良恭把你的像画出来,舅老爷邱三爷他们使人拿到街上去张贴。喏,正画了一半在那里,偏巧你又自己回来了。”
白池看着妙真,见她眼眶像是红红的,便搁下茶盅过去坐她身畔,把她的脸扳过来细瞧,“为我哭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嚜。”
花信想起黄昏里的事,低着头在那里笑,“你真有本事,走丢了几天,惊动了这么些人。有人为你哭得不像样,有人为你急得不像样。”
白池听出些挖苦之意,不过这时候不要紧,她起身道:“你们先歇,我先去西屋看看娘。她老人家也一定急坏了。”
妙真才想到安阆黄昏里过来说的那些话一定是给林妈妈听见了。她忙起来推她,“对对对,你快去,省得叫妈妈那病更急得重。有什么话明日再来说。”
林妈妈确凿是听见了的,本来要来问,后头又想妙真肯定是给安阆说下的那些话伤了心,倒不好再去问她。这一夜仍睡在床上不多说一句,白池的安危要紧,妙真的亲事更是要紧。
既然尤老爷夫妇将妙真托给了她,她就要对得起东家,无论如何,不管这门亲事是不是真的作废,反正不能是坏在她和她的女儿身上。
后头听见白池回来,她提着的心放回去,又在床上暗暗打算起来。正揪着眉头想,却见白池进来,把银釭挪近。
林妈妈便问:“你到底是走到哪里去了?为了找你,劳动多少人。妙妙他们还瞒着我,我傍晚晓得了想起来,果然她这些日子少到我屋里来了。一定是怕我担心你。就是来了坐在这里,我和她说话,她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孩子,我几时见过她那样?”
这倾筐倒箧的一堆话,只有一句是过问白池的。她本来经历了一场风波,心在腔子里跳了好几天,听到这些话,蓦地沉寂下来,寂得冷清。
她把蜡烛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歪着脸看林妈妈的脸,“我不在这几日,娘的病好些了么?”
林妈妈又叹着气笑,“不加重就是好了。你那天出去抓药,到下晌还不回来。问妙妙,她说你给雀香姑娘叫了去帮忙。你看她,一面在我跟前扯谎,一面把药抓了来,一面又四处找你。好像一夜长大了,什么事都张罗得过来,也很能干的呢,跟两位太太一样。”
说着说着,眼睛睃到白池脸上,又问:“你到底是不是给人拐了?有没有出什么事?”
白池倒真有一肚子真相想对她讲,她在那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屋子里关了好几天,起初是又慌又怕,连叫嚷也不敢,生怕歹人受惊了结了她的性命。
可当有一日,她细细辨听,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步调有些耳熟,她也只是怀疑。方才回来,她在那堆乱哄哄的脚步里又听见,才敢肯定是他。
他绑了她,又放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本来想说给林妈妈听,母女两个一齐商量。可眼下,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只要人是平安回来了,她老人家就不得空去累这个心。
林妈妈病到如今,精力所剩无多,都要拿来替妙真打算。她似有话要讲,又顾忌着白池刚回来,便三缄其口,只遣她去睡,“你在外头这几日,早就累得很了,不要管我,你去睡你的。我靠一会也睡。”
白池走洗漱一番,走去罗汉榻上歇下,因昨日走得乏累,一连两日歇着,仍旧不晓得安阆来过之事。妙真也有意瞒着,不许花信等人对她说,免得她为这事自责自疚。
安阆听见她已平安回去,想去探望,奈何有腿伤在身,走动不得。为这事安老爷连着两日未出门,请大夫开方,也不怕花钱,内服外用的药皆开了几样。
他手上有疾,生怕儿子也落个残疾,分外焦头烂额。
晨起走到安阆房里来,看见安阆倚在床上看书,便走去把书抽了,拖了根大宽禅椅坐在床前。这椅子本不该摆在卧房里的,叵奈安家一早没落,变卖了好些家具,剩下的七拼八凑,都搬来了这院。
坐下来就问:“你这腿到底是为什么伤得这样?”
安阆照旧拿先前那些话搪塞,“不是一早就说了么,往胡家去回来,天色暗了,在路上撞见几个醉鬼,三言两语起了冲突,给他们打的。”
安老爷只是不信,可问了好几回他都是这话,实在无法,又道:“你往胡家去做什么?我和你说了,这时候不急着到胡家去,我和胡舅爷商议过了,退婚的时他来想法子。他那头还没信,你急着去,和妙真拉扯不下,到时候传出来反说是我们悔婚在先。”
安阆看见他焦灼的脸色,不禁笑了下,“原本也是咱们家想退亲。”
安老爷脸色微变,两手撑在膝上歪着头看了看他,“话虽如此说,可是不能叫外人也这样想。咱们是什么人家?书香门第。不日你就要封官,给人家知道咱们悔婚在先,到底于名声上不好听。这事情还得那头先提出来。”
安阆往上撑一撑,暗忖须臾,也不知道妙真到底意欲如何。反正有他老子在这里打算,也不要他过分操心。
他便操心起另一头,“爹,我想上京去一趟。”
“上京做什么?”
“姨父的事,施大人还没回信,我想着亲自上京去问。二则,我封官的旨意迟迟没下来,不知什么缘故,也想去看看。”
安老爷的忖度片刻后点了点头,“也好。”
却说安阆要上京去,想着该与白池辞行,也要为那日口无遮拦向妙真致歉。这厢走到胡家来,偏在随墙门下撞见良恭出来。
安阆因懊悔那日语重,已把他打他的事不放心上了。良恭却还有些过不去,穿着件深蓝的袍子慢条条移下石阶,在墙下剪起一只手歪过身去,横着眼笑了声,“安大爷这是又预备了什么难听话来说?”
“那日的事,是我失礼在先。”安阆随和,笑着作揖,“我今日来,一是向大妹妹赔罪,二是来向白池辞行。我要上京去一趟,亲自去问问姨父的事。”
良恭不禁转过身来,仍挂着冷笑,“安大爷,你要为老爷的事上京去,是不是想悔婚悔得心安理得些?”
见安阆默认下来,他微微仰起脸来,“不论你什么缘由,我都代大姑娘谢谢你。如今只有这事在她是天大的事,其他的事,都要先放在一旁。你放心,她并不是非要嫁给你,你也不必急着这会去见白池。她们二人亲姊妹一般,你前两日说下那些话,这会又去,岂不是叫她们两个起些嫌隙?依我看,白池也不一定愿意见你,她还是个有良心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