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又问雀香的事,“雀香妹妹出阁,就是今年了吧?”
胡夫人益发显得荣光满面,索性搁下箸儿细说起来,“就定在今年冬天,年初的时候黄家来人送了聘礼来,哎唷,来的人又多,东西也多,把家里闹腾得。真是,我那几日简直忙不过来,就怕哪里不周到得罪了人。”
东西多虽多,值钱的却没几件。为这事雀香不高兴了几日,胡夫人劝她说:“人家是为官的人家,自然不能落人话柄。值钱的东西一箱一箱抬过来,给人看见,不得问这些东西他们黄家是从哪里来的?做官的人最忌讳这个,等你过去,还怕没有好东西给你?”
雀香虽然觉得在理,感情上仍有些过不去,此刻听见她娘又说起这事,就斜她一眼,怕妙真深问,有意要岔过去,“说这些做什么。大姐姐,我只问你,冬天的时候你还在常州么?送不送我出门呢?”
妙真有意看了胡夫人一眼,“我也是说不准,就看常州这头的事情好不好办,要是棘手,就是三年五载也要耗在这里。不过你出阁,我既然在这里,自然是要送的。”
胡夫人听这意思是要和她耗到底了,心想倒是个麻烦,不怕她打官司,就怕她闹得人尽皆知的,叫人家听见他们胡家私吞外甥女的财产,面子上终归有点不好看。
不过钱和面子比起来,还是钱要紧,她不怕她闹。
脸色就有些冷淡了,故意的。冷淡了一会,又转回从容的笑脸给妙真夹菜,“多吃点,这一年来来去去的,看把你瘦得。一会你舅舅回来看到,又要心疼。你去这一年,他念叨得哩,怨我当时怎么不派两个可靠的人跟着你去。”
妙真就说:“哪有总靠亲戚的,我自己也要顶起事来。舅妈不知道,这一年操办了这些大事,我也长进些了。去年在邱家,就和他们家太太奶奶们撕破了脸皮。他们当我没有父母就是好欺负的么?那可不能够。我才不管从前是旧交还是旧仇,谁的脸面我都是不给的,没道理成全了这虚头巴脑的体面,倒叫自己吃了亏。”
胡夫人不由得另眼看她,刻意捂着嘴好笑,“这种事情你也好意思说啊?我晓得那邱三爷想讨你做奶奶,可你一个小姐家,不该跑到人家家头去谈这种事,该请个人代你去说。再不济,请个媒人去说也好看些。”
妙真噘起嘴,“我怕什么好看不好看呢?横竖自从父母没了,我的名声渐渐就不好听起来。我就是这性子呀,非得要弄个鱼死网破。”
“你这是赌气。”
胡夫人觉得她是意有所指,不再说了,扭头看见雀香在走神,把她胳膊碰一碰,“你不是总说想你大姐姐么?一会吃完饭,和你大姐姐在园子里逛逛。从前她住那几间屋子,看看收拾出来没有。”又向妙真道:“你不要住在外头,还是搬到家来住。”
妙真客套着,“不好再叨扰了,前面巷子里那房子就交了租子了,白放着不住也是浪费。舅妈不用劝我,我晓得您和舅舅是为我好。”
见她是铁了心要闹僵,胡夫人也就失去了热络的兴致,寥寥吃几口,就把她推给雀香招待,借故自己要午睡。
妙真正好也借故辞去,胡夫人偏又假意客气叫雀香送她,“送你大姐姐出去,顺道往园子里头逛逛,这时节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你们姊妹俩好说说话。”
两个人便由园中往门上走来,妙真因见雀香满面红光,就刺探她陪嫁的事。雀香到底年轻,急于卖弄,经不住几句话套她,就把自己的家装单子细说了一遍,数下来有价值三.四万的嫁妆。
妙真心里就有了数,原来舅舅舅妈霸占了她的嫁妆,是充给他们自己的女儿做嫁妆。心里不由得冷笑,面上羡慕地说:“那黄家一定重你,你看看你的陪嫁,就是官家小姐也未必有这些。他们黄家看见嫁妆单子,一定很高兴囖?”
雀香不喜欢听这种话,微笑着,“人家是在要紧地方做府台的,稀罕我这点呀?”
妙真心道:不稀罕就还我啊!暗暗瞥了下嘴。
迎面走到近大门处的一片绿池,看见良恭正坐在岸边一座太湖石后头的树荫底下乘凉,手上甩着根柳条,在水里粘带出些水花,反射着太阳光,直晃人的眼睛。
雀香定神望去,见他挽着袖口,露出半截胳膊,皮肤似乎是晒黑了些,上头铺着些水珠,不知是不是热出来的汗,反正是条苍劲有力的胳膊。使她不禁又想到未婚夫黄公子。快出阁了,她娘少不得私底下教她些男女之事,因此她如今对男女之情的想象中,不单是对情的想象,也避免不了一些羞于启齿的联想。
还未走到良恭跟前去,她的脸就先泛红起来。真走到跟前时,就把眼稍稍别开,听着妙真和他说话。
两个人在商量怎样回去的事,雇的马车等不起,先走了。妙真倒是没所谓的,“那就走回去好了,反正也就在一条街上,不费多少脚程。”
良恭也点头答应,偏生雀香想绊住他多说会话,就挽着妙真道:“走过去是不费多少时辰,可这日头多晒人呐。大姐姐稍候,叫我们家的人套了马车送你。”
说话就老远在门上喊来个小厮去套车,三人就在树荫底下等。雀香总把良恭有意无意地瞟着,又不知拿什么和他搭话,纠纠结结一眼一眼的,渐渐连妙真也看出来别有些意思。
她暗窥良恭一眼,见他也像是在瞟雀香。忽然就有些不高兴,把胳膊放下去,让雀香不再能挽着,笑道:“还是别劳动你们家的人了,我们走回去,我如今可没那么娇气。”
言讫就走,花信不情愿也只好跟着。走出门来,妙真刻意竖起耳朵听,才隐约听见良恭和人家门上的小厮告辞。这么半天才跟出来,也不知落在后头和雀香说没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这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也是奇怪,从前全不把雀香放在眼里的,可自打良恭这一阵子莫名疏远她以来,她像是得了疑心病。经过昨夜梦一般的短暂亲密后,这疑心病好像更重了些,看良恭和哪个姑娘仿佛都有无限可能性。
比及归家,邱纶正伸着懒腰从东屋里出来,一面笑着,一面眼望着妙真由院中走来,“唷,你是从胡家回来了?”
两个人一并进到正屋里,妙真坐下等了会,不见良恭跟进来,想必是留在了外院歇中觉,她还想将雀香嫁妆的事情告诉他呢。
未几花信端了两盏凉茶进来,笑着和邱纶说话:“三爷这是早上刚睡醒起来呢,还是午觉起来呢?”
邱纶懒懒地歪在榻上,“昨夜歇在了朋友家中,没睡好,早上回来又睡了一会。”
“三爷才回常州就又碰到朋友了?三爷的朋友真多。”
“是两个从苏州来的朋友,我爹不是在苏州管着织造局的差事么,从前我去就认得了。”
那两个朋友不过是邱老爷生意场上朋友家的公子,生意做得不大,都是奉承邱老爷的。子承父业,他们的儿子自然也是奉承邱纶,惯来会巴结。邱纶又经不住人家几句吹捧,把他捧得高高的,他什么都使得。
昨夜说是在朋友家,也没少花费,一样的摆席面请戏听,人家说这次是来访常州的一位名妓的,他少不得做东道,替人家把这位名妓请去。如此铺张下来,带去的二十两,只剩了几百钱,又嫌沉甸甸的装在身上不便宜,索性都赏了人。
他想着还笑,把胳膊搭在炕桌上,向上挪了挪身板来问妙真:“到胡家去怎么样?你舅舅舅妈可还客气?”
妙真原就有些不大痛快,他这一问,又想起昨天两个人吵架的事。就赌气睐他一眼,“你不是说你帮不上我什么忙,又来问什么?”
蓦地给了邱纶个没脸,看了看花信,花信忙抱着案盘出去。他想着昨夜本来是要回来给妙真道歉的,叵奈给朋友绊住一夜未归,想她自然是生气,少不得又赔笑脸,“你还为昨天的事情和我怄气呢?昨天是我说话太冲了些,天气热,顶得心里的火起来了,你也体谅一点嘛。”
妙真闷了片刻,轻叹一声,“不是我不体谅你,只是你这个样子,我们何来个长久之法?我想你昨天拿着那二十两银子出去,在朋友家请客做东,想必也是花了个干净回来的?”
邱纶把一条腿踩到榻上,脑袋往竖着的胳膊后头埋一埋,咕哝道:“又说钱,除了教训我,你就没别的话同我说?”
偏巧给妙真听见,登时气得个脸皮紫胀,“你以为我很高兴教训你啊?不是你终日不长进,谁肯絮絮叨叨的多管你这些?!”一面骂着,一面就去把他昨日剩下那三十两连着荷包都摔在他怀里,“我不想管你,你也不要把你的钱放在我这里,我也不花你的。你要花,索性一气花个精光,没得今日拿一点明日取一点的,倒费事!还要来看我的脸色!”
第74章 梅花耐冷 (〇六)
邱纶被那银子砸得吃了一痛, 一时火冒三丈,从榻上立起身来,近近地面对妙真,只管冷冷地睨着她。
妙真也看着他, 丝毫不退让, “你这样子盯着我,好像我说错了?我有哪里说错了?我倒不像人家, 你做什么都认同你是对的。你那些朋友……”
话未说完, 就先被邱纶恼火地打断, “我朋友又有哪里得罪了你?!你这个人简直是无理取闹, 认都不认得人家, 张口就要说人家的不是!”
“我犯不上去认得这些狐朋狗头, 我可不是你, 受人家几句好话,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味掏银子请人家吃喝。怪道有那么些人乐得和你交朋友,怎么不交呢?上哪里去找你这样擅于舍财的朋友去?”
怎么又吵了起来?他们彼此都弄不清原因。吵来吵去也还是为了花销啊朋友什么的在吵, 并没什么新意。然而旧的矛盾都争不明白, 又哪里能有崭新的问题?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嫌他不长进,他受她管教得烦。想一想,在与妙真重逢之前,他一直不愿娶亲, 还不是怕受妻妾的管?
“我最烦人家来管我!跟我娘似的唠唠叨叨没完了是不是?你不想管最好, 我就图个耳根子清静!没得讨个媳妇像讨了个账房在家, 成日就听她叮叮当当打算盘算账!”
妙真歪着脖子冷睇他,“那你就永世不要娶妻最好了, 可不就没人管你,也没人唠叨你了?随你去不长进,由得你二十来岁的男人不像顶天立地的男人,只似个穿开档袴的顽童,饿了就喊娘,渴了就叫爹!横竖你有一双很好的父母,阿弥陀佛,他们可得长命百岁,一辈子不老不死守着你叫你一生逍遥才好呢!”
这番话犹如是连番的雷震,轰隆隆劈在邱纶脑门上,使他浑身发抖。他向碧纱橱那方让一步,抬起手来指着她,又气得说不出话,只是胸膛大起大伏,眼里血丝遍布。
后一刻他就拔腿出门,烈日底下又无处可去,总不好在街上闲逛,又不大想往朋友家去。因想到昨夜请的那位名妓倒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携着那三十两银子往她家中寻去。
这一去,便是数日不归。偶然也想回去向妙真赔笑脸道歉,好好哄一哄她,有谁家两口不吵架的?可当他冷静下来,又怕哄好了妙真,往后她还要接着管束他。有时候他觉得和妙真之间变了味,不知是在哪个细节上发生的变化,可能妙真变化太多。他坚持自己是没变的,从头到尾还是这个性子。
夜里,他扶在人家的窗台上想他和妙真闹到这地步的缘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位姓陈的名妓捧上茶来,不要他接,一径递到他唇边,笑道:“小官人有心事?你在我这里几日就是几日的不高兴,难道是我服侍得不周到么?”
邱纶看着她这张妩媚动人的脸,心如静水,却忽然灵光乍现。也许他也有一点改变,是学会了冷静。而爱妙真,恰恰凭的是一股冲动。可世间任何的感情一旦冷静下来,会发觉都是可以再看看,再等等的,并不是非要不可。
男人也是奇怪的,当他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就是成熟的时候了。邱纶开始思索,当初那么炙热地爱着妙真,是不是真实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接连热了数日,这种热,根本叫人无暇去体会一份人走茶凉的落寞。因此妙真对于邱纶这几日不回来,也没有过分去追寻。她还是照常吃,照常睡。
这日睡醒起来,听见在打雷,睡前还是烈日高照,此刻屋子里却是一片黯黯的光线,叫人一时辨不清今夕何夕。叫了花信来问,才知道是未时正刻。
走到榻前从槛窗往出去,天是阴沉沉的,偶然有电光霹雳在云翳中闪过。还在发呆的功夫,雨点就噼啪噼啪地砸到地上,屋子里顷刻阗满灰尘的味道。花信的声音忽远忽近的,掩在暴雨中,听也听不清楚。
她喊了两声,见妙真屹立在榻前一动不动,心里忽然害怕起来,疑心妙真又要发病。就端着茶走到她旁边窥她的脸色,“姑娘?”
妙真恍然调转眼,“什么?”她后知后觉地微笑着,“我在看这雨,没留心听你说话。你才刚说什么?”
原来是虚惊一场,花信后怕地吁了口气,把茶碗搁在炕桌上,“我说三爷也不知道跑到谁家去了,这么些天还不回来。姑娘也是,两口子吵架,总要有一个给另一个台阶下。往日都是三爷来哄你,这会三爷真生了气,你也不说去哄哄他。”
那雷声还在震耳发聩,妙真慢慢吹着茶,已不觉还有多少气。只是在想她和邱纶,大概起头就是不合宜的两个人。她那时候爱上他,或许只是为她寥剩无几的骄傲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如今那根草不知溺到何处去了,还要去找么?
也许该趁此刻认清一个道理,在这世上,总指望有个人来拯救自己是个十分错误的念头,因为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有全部的责任。一个人的终生,终归是要靠自己来担待的。
不过她还是和邱纶大不一样,也许根本上她就有体会,这世上的爱千奇百怪,有全心全意爱她的,譬如父母林妈妈等人。也有爱她的人同时也恨着她,也不能否定他们曾爱她的那一部分,譬如鹿瑛和白池。所以她心里承认爱着邱纶,只是这份不成熟的爱,因为她自己逐渐成熟起来,业已追不上她了。
隔了半日,她细细呷了口茶,才和花信说:“他不要我哄,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说完,她自己心里仿佛是有块石头落了底,虽然把人砸得有点疼,但也庆幸它总算坠了下来。
也有点遗憾,觉得人生一场真是不容易,怎么人和人总不能永远团聚?
花信则急的是这份能为她带来出路的姻缘有了散场之险,忙坐下来劝说妙真,“你不向他低个头,他当然不肯回来。我早就说过,三爷和姑娘从前的性子简直是一模一样,要人捧着,要人说好话,何况他还是个男人,总叫他做小伏低,他心里未免觉得烦。再则,他常年在家里头被父母哥嫂管束着,自是不爱听唠叨,姑娘又何必管他那么多?他花钱再大手大脚,是花他邱家的,又不干姑娘什么事,你难道还替他心疼银子呀?”
“我不是心疼银子,我是想他长进点。我和你不同,我和他好,你只不过跟着做个丫头替他端茶递水,他高兴了赏你钱,不高兴你就躲开,往后他好不好也与你不大有关系。可我不一样,我和他相好,如若往后有幸成就婚姻,我对他是有一份责任的,自然要劝他好。你想他的爹娘哥嫂难道不疼他?还不就是因为疼他才想他成器?”
妙真说着就疲倦地笑了下,“随他去好了,我们俩大概没有这个缘分。”说着,她就吃尽剩下的茶,走到廊下去透气。
下雨的缘故,屋子里闷得很,又不能四处走动,只好坐在吴王靠上。亏得这房子的廊檐总是伸出去一大截,雨水溅不到阑干上。再下一阵就有了些凉意,妙真掐指一算,立秋了。
固然日子不如从前那般安稳恬静,可在无数次的颠沛辗转中,她终于体会到光阴荏苒。这几年内离她而去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她觉得她已经完全能禁得起这世间的任何离散了。所以笃信邱纶会走,即便有些悲伤的情绪,倒也还算轻盈,仿佛是遗失了一件用不上,也舍不得的行李,心里对自己说——这样也好。
花信是不肯死心,生等着暴雨下成了细雨,寻到外院良恭房里来和他商量,“他们两个拌个嘴也是常事,小两口哪有不拌嘴的呢?可一连几日三爷都不回来,大约是真动了气。我方才劝姑娘派个人去找找他,他知道姑娘使唤人来找,就有台阶下了,自然就回来的。”
良恭原以为她有什么正经事,特地从床板上郑重地坐了起来。一听是这些话,又懒得理会,抱着后脑勺倒回床上去,“你是想叫我去找找邱三?”
花信拖了根长条凳来床前坐,把他胳膊肘笑推两下,“是这个意思呀,你去找了,三爷也当姑娘派你去的。咱们这头递上梯子,他还不赶紧顺着下?”
良恭厌烦地瞥她一眼,“不去,皇帝不急太监急,妙真都不去找他,你忙着找他做什么?”
“姑娘那是在赌气,你跟她这些年还不知道她的脾气么?她一向要人家去哄她,从不肯拉下脸去哄人。可小两口过日子,哪有这一个常去哄着那一个的,是人都是要烦的。”
他哼笑了声,好笑地睇住她,“哪里来的小两口,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在这里装样子!”花信翻了白眼,然而眼珠子转动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低下眼来看他。
她在他那张幸灾乐祸的笑脸里,渐渐想起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前尘种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来他的效忠是另有目的。怪道妙真落魄至此,他也甘愿陪着,不怕麻烦。妙真晓不晓得呢?难道她不愿意对邱家屈尊一点,里头有这个缘故?
花信尽管猜测着,心里并没有对这几年他的伴随产生一点旁观的感动,反倒从这一刻起,隐隐厌恶起良恭。她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知不觉间,妙真似乎成了她捂在手里的一件宝物,她觉得她是这宝物的主人,总是要待价而沽的。一般的人,她轻易是不肯给的,他们也要不起。
他不肯去,她就算了,静静地出来,又往对面那间屋里去托严癞头,严癞头总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她的请求。
果然,严癞头下晌就到街上去打听,问到邱纶那两个苏州来的朋友头上,他们说他是住在一个姓陈的妓.女家中,他又寻到这陈家来。
这陈家的后院外头有一条河,这一带有许多行院。一入黄昏,就把各家院子里都点得灯火堂皇。陈姑娘的闺房在二楼,严癞头扶槛上去,脚踩在木阶梯上,慢吞吞的“咚咚”作响。
邱纶听起来,像是敌人投降的鼓乐,他只有一点高兴,觉得是妙真认了输。同时也有觉得有些可笑,原来男女间,爱来爱去,不过是一场战争。有什么意思呢?他希望的男女之情,绝不是这样子,他爱一个女人,绝不是要她成为敌人,更不是要她做他的长辈。也许女人年纪大一点都会这样,变得唠叨起来。
正在好笑,严癞头上来了,看见边上那位陈姑娘坐在榻的另一侧染指甲,便艳羡地冲邱纶笑着,“我这下晌到处在找三爷,原来三爷在这逍遥窝呢。”
邱纶在这一侧架起一条腿,脚踩在榻上,歪着笑脸,“姑娘叫你来找我回去?”
按花信的意思,严癞头该说“是”,但他偏偏没说,只摸着脑袋笑,“回不回去全看三爷,姑娘找不找的又有什么用?是怕三爷在外乡出什么事,我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来看看。”
邱纶笑得冷了些,“你兜来兜去的在说什么?到底是不是姑娘打发你来的?”
严癞头干笑着,“姑娘虽没吩咐,不过在家气得摔碟子砸碗的,成日都在骂:‘好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好的时候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一扭脸就把人丢在这里不管了!怪道人家说男人没一个靠得住,都是群薄情寡义没良心的!’”
学完个泼妇腔调,他转眼又笑,“嗨,管姑娘吩咐不吩咐,男子汉来去,难道还要看个女人的脸色么?三爷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邱纶听见他学舌,简直觉得耳熟,想起来他大嫂常用这些陈词滥调骂他大哥。妙真能说得口这些话?他原有点不信,可他二嫂的话又蓦地在他脑中回响——一个姑娘嫁到人家做媳妇,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再由着性情来,做事情要打算丈夫,打算公婆,有了儿女,还要打算儿女,还能有趣么?
妙真近来已有些如此“为人妇”的苗头了,身上活化出许多妇人琐碎的影子。他此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无趣,一点想回去的意思再没有了。
忽然摸出钉银子来递给那陈姑娘,“叫你家的人替我去码头找艘船,我这两日就要回嘉兴。”转头又丢给严癞头一颗碎银,“你回去,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