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好头, 妙真往床上去, 说要睡一会, “我晚饭时候再起来好了,在林家坐了这大半天,瞌睡死了。那林夫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说不完的话。”
花信搭口道:“姑娘不喜欢她?”
“她为人蛮爽快, 就是话太多。”妙真睡到被窝里去, 想起来还笑,“不过她就是巴结人也巴结得坦率,不招人讨厌。”
花信心口跳一下,“你是说给那历大人送山茶花的事?”
“你去送花,她在屋里同我和白池说, 这位历大人是他们家的贵客, 京里来的, 很有些权势,她要把人奉承好。你看, 这种话,只有她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话她。这倒蛮好,比那些一面赶着巴结,一面还死不承认的强。”
“还说别的了么?”
“我和白池都怕她难为情,没好多问。她就说了这两句。你去书房见着那历大人了么?果然很厉害?”
花信背身弯在榻上,把她脱下来的檀色长袄一面叠着,一面回首看她一眼,“只瞟到一眼,看着很是年轻,说说笑笑的,很和气的样子。人也大方得很哩,林老爷送了他花,他就叫他的小厮赏了我们二两银子。听说做着很大的官,家里头在朝廷也很有势力。这样的贵公子,不知要配什么样的小姐才好。”
妙真把被子裹裹紧,侧睡在枕上闲笑,“自然也是配朝中贵族的小姐了,难道还会娶个平民丫头啊?”
“这可说不准。”花信托着叠好的衣裳回过身来,“兴许人家见多了贵族人家的小姐,又觉得平头百姓家的姑娘好呢?”
“你这意思,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偏要吃点粗茶淡饭?”
“兴许。男人的心思,说变就变的。”
妙真打了个哈欠,懒得说闲话了,笑着翻身去睡,“这也不与咱们相干。”
花信看她一会,也不再作声,嘴角噙着点隐隐的微笑,转身把那衣裳放到榻上的箱笼里。
箱底压着个什么,她把层层叠叠的衣裳拨开看,原来那只昭君的风筝。看着看着,她伸手去摸一下,仿佛被烫了似的缩回手,又扭头看看妙真。妙真已睡着了,呼吸绵长而恬静。
花信独自踌躇片刻,就把那只风筝取出来,悄然关上门出去,回到自己房中。
这时候正屋里也没动静,想必白池也是睡了。下午的晴光亮丽得简直不像是冬天,蒙在窗纱上浅浅的一层,给人一种暖春的错觉。花信一手托着那只风筝,一手触摸到窗户上去,触到一片暖洋洋的欣喜。终于在此刻,她感到未来总算是照进来一片希望。
这一个下午过得格外悄寂,妙真睡起来和白池吃过晚饭,天就黑了。正屋里点上灯,两个人说些过年的事。白池越说越兴奋,盘腿坐在榻上,脸上有一缕魄散魂离的欢喜,仿佛那些分崩离析的过去在这一刻又汇拢起来,她们仍是在尤家的时候。
说到二更,妙真自回房去。白天睡得多了,正是睡不着的时候,良恭就适时地敲门进来。外头又在下雪,月深云厚的。妙真以为他是来做那些事的,看见他就把眉头皱起来,坐在床上扭过头去,“无论你说什么,今晚都不行!这一阵白池总看着我笑,一定是那天夜里听见了什么。”
良恭本来没这个意思,须臾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把灯笼提起来一吹,两眼全是个没奈何,“你胡说什么呢,难道我心里就只惦记那档子事?把我想得也太好.色了些。”
妙真一阵亏心,是她脑子里总想到那档子事上去。他待要在床上坐下,她就恼羞成怒地在他后腰上踹一脚,“你是正人君子,那你别坐在我床上,别处坐去。”
“别闹。”他回头把她的脚握住,依然坐下来,“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想了想,咱们还是这几天就回嘉兴去,别在这里逗留了。”
妙真跪起身,“那可不好,我已经应承白池了。方才在正屋里,她还和我商量如何过年的事。我说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不过是个客人,哪里能说得上话。她说家里的事都凭她做主,她和我商量,自然就是要听我的意思。你瞧瞧,她从没拿我当外人。我答应得好好的事,转脸又反悔,岂不是白辜负她?再说了,你不是说要趁着还在这里,跟人家学学做生意?这会兀突突的,又急着回去做什么?”
良恭不能照实对她讲,因为历二爷的事追究起来,他也心虚。她是个过分天真的人,倘或给她知道他是心怀叵测来到她身边,只怕连后来的种种一并都要生出一份怀疑。
他只得编了个谎,“我想起来春天从嘉兴走的时候,答应过我姑妈,今年一定要回去过年,总不好再叫她老人家白等一场。”
闻言,妙真软坐下来,把腿盘到前头想了想,“那你先回去好了,要是不放心,叫严癞头还留在这里,陪着我年后再回去。”说着,她把他的肩膀搡一下,“你先回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像样的宅子,咱们回去要安家的。”
良恭不能答应,扭过脸来笑,“先先后后的回去有什么意思?你只顾白池舍不得你,难道还要永世留在这里陪她不成?各人终要去过各人的日子,早走晚走都要走,你说呢?”
妙真闷着在想,他把一条腿折着搭到铺上来搂她,“留在这里到底也没什么正经事。”
“那生意的事,你又不做了?”
“我问过了,他们家的人后日就要送梅花到那林大人的别院里去,我跟着去也不耽误,叫严癞头自去码头找船。”
妙真犹豫一阵便点头答应,伏在他怀里把他剜一眼,“不知道你,一会一个主意,变得快得勒。”
“我不过是想早日回去打算咱们自己家的事情要紧。”
说得妙真笑了,好像马上就要有了归宿安定下来,摆脱这一段漫长的流离失所。心里不由得又开始期待起来,“也罢,我听你的。”
她在他胳膊底下仰着面孔,眼睛里盛满丰盈的希望,水汪汪亮晶晶的。良恭忽然便了凝重的神色,眼神是锋利的,带着一种占.有.欲.侵袭过来,毫不留情地把她揽住透不过气。
妙真拍了拍他,他刚松开一点,就埋下脸去亲.她。他攥捏着她每一片肉,攥得妙真有些疼了,嗔他一眼,“你是要把我撕来吃了呀?”
他啃.咬.着她脖子上的皮肤,含糊地说:“我恨不得真把你.吃了。”知道自己能力很有限,只好用力去拥有她。他换了个花样,妙真懒,往常都是躺着,他求她一下她也抵死不起来,其实是有些羞涩。这次由不得她,他急乱得彼此的衣裳还没褪完,就坐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往自己身上揿下去。
妙真有点发疼,扣着眉在他肩上打一下,“你急什么?疼.呀。”
他没给她准备就急着窜.动起来,额心里透着股狠意,没头倒脑地说了句,“就是要你.疼,疼了才不会忘了我。”
说完他自己也吓一跳,他是个迷信宿命的人,觉得这话不吉利,不该说。但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由嘴边溜出来,好像是预示了什么。他自己想忘了这话,当没说过,全情投入地耸.动,要把她钉死在自己身上,一生一世钉成他的人。他由下用汗水浸透的眼睛看着她迷.乱的脸,刹那欢.愉之后,恐慌仍然紧随而来了,避也避不开。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在漆黑中一片一片落着灰似的。到早上,又积起来厚厚的雪。妙真刚起身,花信照常打水进来给她洗漱。
洗脸洗到一半,白池踅进屋里说:“妙妙,午晌有鹿肉,你想要煨还是蒸的好,我叫他们告诉厨房。”
妙真把面巾递给花信,“怎么都好,我是客,客随主便嚜。”
两个人坐到榻上去,对上白池温柔的笑眼,要走的话一时难从妙真嘴里出口。知道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大概是白池苦闷日子里的一点抚慰,所以她才竭力挽留。
妙真坐在榻上,看她一眼就底下头去,不一时又看她一眼,俨然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白池看出来,因问:“怎的?是有什么事?”
花信在面盆架前拧面巾,水声沥沥的,裹着妙真带着歉意的嗓音,“我想了想,还是不好在你们家多打搅了,和良恭商量着,这几日就动身回嘉兴去过年。”
水声陡地止住了,白池脸上的笑也往下坠了坠,“前头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忽然商量起要走?”
妙真为难地笑着,“不是呀,我们是打算着回去成亲的,开春后就有许多事情要办。他家里还有个姑妈你是知道的,还等着他回去过年。”
大家都默了下来,似乎各自打算各自的事。隔 得片刻,白池从鼻子里泄了口气,声音消沉下去,“就非急在这会么?我还想着年后再留你一段,等我把孩儿生下来,你看过再走。”
“恐怕耽搁不起了。”妙真把脸抬起来看她,自己也不知道说这话对不对,“看见你过着好日子,我就放心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早走晚走,都是一样的。”
白池在那端又沉默着,默得花信揪心,满心希望她再能挽留妙真一段。谁知她叹了口气,却道:“你说得不错,定下几时动身了么?”
妙真窥她的脸上有大片大片的失落,忙又笑起来,“也要缓两日,哪有说走就走的,还要去找船呢。紧近年关,怕不好找。”
“所以我才说元夕后再走,你非不听我的话。”
妙真嘻嘻笑两声,又说话来哄她。白池勉强笑起来,心里惘惘然的。然而又没道理硬留她下来,到底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她只得有气无力地笑着,一面又把妙真埋怨几句。
二人说话的功夫,花信已端了水盆趁机溜出去,赶忙拿了风筝,按着上回林家那媳妇说下的地址,往那林家别院寻访过去。
街市上闹闹哄哄的,她根本不认得路,却因为一份执着,一路拉着人打听。她跟着妙真这许多年,凡事都是为妙真打算,也该为自己打算一回了。何况这也并不是单为她自己在打算,难道在妙真不是件好事?良恭哪里比得上这位历二爷。
心里这样想,路就走得愈发坦荡了。等寻到那门上,看见松阖着的漆红大门,她连踟蹰也未踟蹰,一径捉裙上去把门拍得咣咣作响,满是迫切。
传星才吃罢午饭,在榻上漱了口,正吩咐禄喜,“你这两天到街上去逛逛,看看有什么可买的买些,好捎带回去。”
禄喜低着腰捧上一碗热茶,“二爷要想买些什么?”
传星吹了吹茶碗,抬额剔他一眼,“这也要问我?你越发会当差了。无非是买些女人喜欢玩意儿给她们。”
“她们”自然是指二奶奶与那位新娶的二姨奶奶,禄喜领会,立到一边埋下脑袋,心道这两分礼物可是不好办呐。一定是二奶奶的要重些,论出身地位,谁能比得上?况且又才产下一位千金小姐。可论别的,那位二姨奶奶倒是新宠,也不好太轻了她的。
正在暗暗盘算,就见门上的小厮在廊下挤眉弄眼。禄喜斜瞄一眼,见传星歪在榻上看书,不曾留意,便溜门出去拉着人在朗下问:“什么事?”
那小厮捧出只风筝来,“门上来了个女人,问她是谁,她说是什么尤家大姑娘的丫头,还叫我拿了这只风筝进来给二爷看,说是二爷看了就知道了。”
禄喜攒眉拿起风筝打量,想了半日才猛地想起来尤家大姑娘是谁,忙把风筝递回去,“你去把她赶走,什么油家的醋家的,哪里又钻出这么个人来,还嫌不够乱的?”
那小厮懵头懵脑接过风筝,待要走,倏听见里头问:“什么事?在外头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说什么?”
禄喜只得领着小厮进去,那小厮又照实说一遍。传星听见,不由得端坐起来,接了风筝来看。画上的昭君简直是如同从往事中飞出来的一般,扑得人一时神魂跌宕,措手不及。他要想妙真的模样,已很模糊了,倒是这个名字还记得清楚,不像上回。
半晌他才笑着呢喃,“她的丫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无锡的韦家不是说她已嫁到常州去了么?”
禄喜忙应,“可不是,韦老爷说得明明白白,是嫁给常州她的一门表亲。二爷,别是蒙人的吧。依我看,不如打发了去。”
传星托着风筝斜眼乜笑,“你二奶奶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盯着我?你跟在我身边,还受着她的命,我看你也太辛苦了些。”
吓得禄喜连忙跪下磕头,“小的不敢,二爷明察。二奶奶并没有说什么话,是小的看这人来得突然,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许多年过去,他只记得当初在嘉兴初初惊艳的感觉,旁的感觉差不多都已烟消云散。不过他是这秉性,对新鲜的女人永远有好奇心,就说:“一个丫头,能有什么不妥当?去请了来。”
那小厮忙跑回门上,不一时将花信引入正房。花信站定须臾,才见传星慢条条从罩屏内踱步出来,坐到上首椅上,拿那双些微上挑的眼睛打量她一回。
花信忙道个万福,喊“历大人”。传星问其来意,她便把昨日在林家的事说给他听,而后婉转道:“是听林家那妇人说起,才晓得那年我们在无锡,隔壁住的就是您。听说您还记得我们家姑娘骗您的事情,吓得我,生怕您怪罪,所以特地赶来说明。”说着捉裙跪下去磕了个头,“还请大人不要和我们姑娘计较。”
传星睨着她脑袋顶上鸦堆的发髻看一会,略抬抬手叫她起来,“你单是为了怕我怪罪,来向我替你们姑娘解说的?”
花信抿抿唇,点头道:“昨天听林家那妇人说起来,我简直后怕。想着都和林家认得,怕来日碰上不好说话,不如先把误会说开了,就是将来碰上,大人也不会和我们姑娘生气。”
实在是多此一举,传星却不深究,又笑问:“那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你们姑娘要你来的?”
“是,是我自己来的。”
传星了然于胸,点了点头。心里又忽然有点闪避。谁知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过去了几年,就连上回在无锡,也并没有和妙真真正谋面。这些年的光阴,足够令一个女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女人是最经不住老的。
他轻微笑着,不大往心里去的意态,“那年你们走后,我听韦家的人说,你们姑娘是到常州去出阁,怎么这会又到昆山县来了?你们家姑爷一同来的?”
花信忙抬起头说:“我们姑娘还没出阁呢。”
“噢?”传星起了些兴致,人也提起一股淡淡的精神来,“为什么?不是听说,她是许给你们一门表亲家里?这还能有什么变故。”
“是因为当时我们家生了不少变故,老爷给衙门拿到大狱里去了,我们那门表亲怕受牵连就悔了婚。后来我们老爷太太过世了,姑娘一直无人做主,到如今还未出阁。我们姑娘原是从舅舅家回嘉兴,想着这里有个亲戚,就绕个远道来瞧瞧。”
传星听后笑着沉默一会,起身来道:“我晓得了。”旋即背剪着手踱回罩屏内,“你尽管放心回去,我从不会为这点小事就同人计较。禄喜,送姑娘出去。”
花信不知道他是何意思,也不敢多说,只立在那里不动。禄喜上前看她一眼,“走吧,这有什么怕的,我们二爷的气量大得很,这点小事,早忘了。”
花信只好跟着禄喜悻悻出去,一路又兜着一肚子的失望回了邬家。赶上白池屋里刚撤下午饭,和妙真两个正在榻上吃茶,说起妙真和良恭的婚事。
见花信回来,妙真因问她:“你哪里去来?方才叫你吃午饭,又没见你人,就没等你。”
花信忙提出一包炸货放在炕桌上,打点出一片笑脸答付,“昨天咱们林家回来,我见街上好不热闹,就溜出去逛了一回,顺道给你们买了点炸元子回来。”
“才吃了午饭,谁还吃得下?你在外头吃了么?”
“我胡乱买了个玉米面馍馍吃。”
白池听见,欠身吩咐惠儿去重提饭来,叫花信搬根杌凳来榻前坐着,继而和妙真议论起成亲的事。
妙真少不得幸福地抱怨,“我说有没有那些虚礼都不要紧,偏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一定认准了要筹措出一笔钱来下聘。你说好不好笑,给谁下去?如今爹娘都没了。”
“这也是他的心意,不愿意胡乱就委屈了你。”说着,白池忽然掩嘴笑起来。
笑得妙真一阵发懵,“你可是在取笑我啊?”
白池忙摇头,“我是在想,他的心意,别人不清楚,我或许还知道些。”
“你知道什么?”
她又摇头,“知道就是知道嚜,没什么。”
妙真哼了声道:“他还要跟着你们花圃里的管事学园景盆栽的买卖呢,想回到嘉兴去,也做这个买卖,不晓得你家老爷答不答应。”
“这也没什么,我跟老爷说一声,叫他跟着园圃里的人跑几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