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柳贺是廪生,可免去二十亩田税,若是中了举人,免税的田亩可达上百亩之多,这也是富举人之说的由来,举人中举后往往有数人投献土地,即便只是抽取税费的一部分差价,也足够举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而做了官之后,可优免的土地则更多,因而到了晚明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比比皆是。
第55章 回乡
罗婶娘等人毕竟是长辈,纪娘子不可能一直让长辈干活,柳贺便去门口叫了三叔,让三叔替他请了族老过来。
下河村因地处通济河的下游才得名,村中人家大多姓柳,彼此间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像柳贺爷爷与三叔的父亲就是亲兄弟,与罗婶娘的公公则是堂兄弟,柳贺年纪不小,但辈分不大,同辈的礼哥平哥都小他不少岁,还有几个光屁股的娃娃论辈分都是他的叔叔。
免田税这种事,他一人决定也可以,毕竟廪生是他自己考出来的,但柳贺也不想太得罪人,便考虑着将分配权交给族老。
他只定了三叔家的几亩田,其余都交由族老决定。
下河村田亩数不少,柳贺爷爷在时手里头也有几亩田,后来大头都分给了柳义,因为柳信能分到一部分族田,柳贺爷爷自然更操心无所事事的柳义。
柳贺考中秀才后,族中又分了他几亩田,但这些田柳贺自己不种,都租给别人种,一年收一部分租便足够了,分到的田多,他就能多分些租,加上这些田不必叫夏税和秋税,到柳贺手里时已经比前几年可观多了。
在这大明朝,赋税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被田税压垮的人家有不少。
也就是江南一带土地肥沃,靠天吃饭还能有些收成罢了。
柳贺三叔家田也不多,毕竟三叔常年在河里讨生活,三婶在家伺候着几亩地,柳贺直接当着族老的面说要将三叔家的田纳入名下,三叔三婶的第一反应都是摇头:“就算不交税,省出来的钱也是贺哥儿你拿大头。”
柳贺和纪娘子当然都不同意,两人在家一直受到三叔三婶的照顾,三叔家日子虽说过得不差,但打鱼捞虾也是看气候吃饭,三叔年纪渐渐大了,再过些年就抬不动渔网了。
“贺哥儿你别光惦记着你三叔,你还有个亲叔在呢?”
二婶人未到声先至,听着柳贺开口替三叔免了田租,她在心里骂着柳贺傻,一亩田租可值不少钱呢,柳贺这是宁愿把钱分给外人都不愿让自家占便宜。
没见过这么傻的,父子两人都是一样的穷大方!
柳贺先和她打了个招呼:“二婶。”
他又看了一眼蔫蔫走在二婶身后的柳义,客客气气喊了一声“二叔”。
招呼上客气归客气,提到免田税的事柳贺却很公事公办:“各位叔伯婶娘,咱们族中长辈最是公正,这田怎么分就由他们决定,免除的田税我一分不取,大家就听族老们安排吧。”
柳贺话是这么说的,不过家中亲戚邻居们都知道,免税的田毕竟是在柳贺名下,如何安排族老们也要考虑柳贺的意见,因而众人走虽走了,却给柳贺和纪娘子留下了鸡蛋、肉条以及布料等。
纪娘子望向柳贺:“贺哥儿,这些可要送回去?”
柳贺摇了摇头:“大家送了,娘您便收下。”
其实族老之前已经和柳贺提过一嘴如何安排了,柳贺名下田亩毕竟有限,人人帮到是不可能的,族老们只能挑选其中一两户人家,但到了收获的时候,免去的田税便可拿出一部分给族人分配,这样人人都能得到一些实惠。
而柳贺名下的免役机会,柳贺就没有出让的打算了,他对多出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和十几岁的弟弟都没有兴趣。
他考中秀才之后,族中又给了他资助,只要柳贺用心读书,家中钱财足够他应付到明年乡试了。
族长没有和柳贺明说,但柳贺也能听出来,族中尤其盼望他能考中一个举人,举人无论权势还是地位都远胜秀才,仅免除田亩与丁役两项,族中都有享不尽的好处了。
原先族老们将期望放在柳信身上,可惜柳信去得太早,如今柳贺成为了他们的希
望,而柳贺考中的几率其实更大一些,毕竟柳贺太年轻了。
……
纪娘子与柳贺整个春节都是忙碌的。
这一年里,柳家的门框上终于贴上了春联与窗花,春联是柳贺自己写的,刚贴完,三叔与其他邻居便懊恼道:“早知我也买几张红纸叫贺哥儿帮着写了。”
“贺哥儿的字比乡里卖的春联好看。”
村里人办年货都早,春联窗花之类的都是早早就买好了。
“明年等我回来写。”
“那就说定了。”三叔笑道,“贴上秀才公写的春联,平哥明年读书也能有长进。”
经过纪娘子和柳贺的打扫,家里总算干净了一些,除夕那天,下河村家家户户都响起了鞭炮声,柳贺也买了几根来放,鞭炮声吓得滚团到处躲,等鞭炮放完,柳贺也安不下心读书,就搬了张凳子到院子里除草。
“你别忙这个,我来。”纪娘子道,“锅里炖了鸡,你舀一碗尝尝咸淡。”
他家今年春节的吃食不少都是村里人送的,纪娘子在城里买了些村里没有的零嘴干果,带回来分了不少给孩子们,她和柳贺都是不擅长欠人情的人,欠下的人情总要想办法还了。
而到了初一初二这两天,因为田税的缘故,到柳家走动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柳贺直到初三才有空捧起书来看。
这个年着实让他体会到了秀才身份带来的便利,即便是二叔二婶都没有酸言酸语了,邻居们也个个都很客气,熟悉的还称他一声贺哥,关系不亲密的叫他柳相公的都有不少。
所以说功名利禄牵动人心,柳贺上辈子看到一位明星说过,他红了之后,身边就全是好人没有坏人了。
柳贺现在的感受和那位明星有些相似,但他倒并不会沉迷于此,既然可以再往上考,他自然要尽全力尝试。
从初三开始,柳贺每日写一篇四书文一篇五经文一篇策论,再把朱熹的四书章句拿出来反复研读,他时文已有了火候,但依然有上升的空间,写一篇文章再反复修改几遍,以便让文章更贴近自己心目中的佳作。
四书读完,再读《诗》经,读书时透过现象看本质,文章的含义便更加深刻起来。
晨起之后,柳贺依旧大声朗诵古文今文中的佳作,除了读四书五经外,也读典故,读人物传记,读时文程文,他要么不读,一旦读起书来,就必定投入百分之百的专注,唯有在这种状态之中,他才能真正将文章领悟透。
读书的过程,便是将书中文章衍变为自己文章。
除此之外,柳贺也没有放松练字,论、诏诰表与判语的练习也在加强,科举虽重头场,但能取得好名次的书生必然是三场皆有佳文,而且应试题练多了,柳贺就发现,其实第二场也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比如诏诰表,考验的就是士子写公文的能力,可以说四书五经只是入门,而为官之后,写诏诰表与判语的能力却是士人必备的。
拿现代举例,不管行测与申论多么重要,真到了上班之后,谁没写过关于xxx的公文。
一个字总结下来,累。
小三关的考场上柳贺写文章的时间还算充足,而到了乡试考场,文章一写就写七篇,他不仅要耐住寂寞,也要将文章的质量拔到最高。
在家写了几天文章,柳贺就觉得脚冻麻了,长江一带的冬天总带着一点神经病的特质,说降温就降温,被子带潮不说,坐久了鞋袜都泛起了潮。
柳贺只能多喝些茶水多跑几趟厕所,好在他年轻,肾还能扛住,但跑来跑去身上也不觉得热,他只能把炭盆挪得更近一些,先热一热手,再在竹纸上写字。
“贺哥儿,先歇一会儿,去院子里活动活动。”
纪娘子用油和糖一起炒了年糕,虽说对胃不太
友好,但真的又香又田,另外一口锅里还摊了蛋饼,饼做得薄薄的,柳贺不等凉了就伸手去锅里拿,吃得龇牙咧嘴的。
他忍不住问:“娘,我怎么觉得家里的蛋饼比城里的好吃?”
难道是因为烧的柴火不一样?
“在家毕竟自在些。”纪娘子倒了碗红枣茶,“你吃完多走走,别老是坐着,累了就去床上睡一会。”
以前是柳贺提醒纪娘子锻炼,但自从纪娘子发现锻炼的好处之后,就换成她时时盯着柳贺了。
柳贺连吃了三块蛋饼,就算纪娘子一直催着他出去,他依旧坚持吃了两筷子糖年糕,柳贺满足的样子叫滚团十分羡慕,它试图跳上灶台看柳贺吃了什么,却被纪娘子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滚团越来越不听话了。”纪娘子将滚团放下来,支使柳贺,“带着滚团出去跑跑,它也越来越圆了。”
“在城里它能跑的地方不多,回家了倒是能跑跑。”
柳贺只得听了安排,沿着通济河慢慢逛着,冬日的下河村显出了几分萧索,但因为刚过年的缘故,村里炊烟袅袅,小孩子的笑声时不时传到柳贺耳边。
今年冬天倒没有前几年冷,通济河没有结冰,河水清清澈澈的,连河底有几条鱼都能看出来。
柳贺闷头读书读得头昏脑胀,这会儿被风一吹,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若是阳光明媚的时节过来,在岸边看看草看看水,感觉一定很美妙。
柳贺闲逛的时候,滚团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滚团小的时候倒是喜欢贴着纪娘子,圆了之后就爱贴着柳贺了,可惜柳贺要么去府学要么外出考试,但每次回来,滚团总是巴巴跟在他后头。
哎,有猫真好。
第56章 取字
在家的生活要比在城里舒服不少,倒不是说城里环境恶劣,而是在哪里都不如在自己家舒服,家给他一种十足的安定感,这是别的地方比不了的。
柳贺从村头逛到村尾,又从村尾逛到村头,逛到身上微微出了汗,他先去灶上偷吃两块年糕,之后便先临摹半个时辰字。
练字最能让心神安宁。
之后柳贺便开始看书,从儒家的十三经看到各类史籍典册,《资治通鉴》以及《汉书》、《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这也是柳贺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相比写文章,读书要自在多了,柳贺尤其喜欢看《太平广记》,这本书记录甚杂,什么《莺莺传》、《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都在里头,看小说就不必抱着学习的心态去读了,不过唐时的小说大多文笔优美,故事情节又很有吸引力,特别适合用在学习之余的放松。
柳贺手头有一本《崇文总目》,其中记载了许多种藏书的名称,柳贺想一本一本读自然是来不及的,不过他读书时以这本书为目录,倒是找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书。
《崇文总目》是北宋官方编撰的目录书,之后的南宋又编了一本《中兴馆阁书目》,可惜后来因为战事散佚了。
无论写文章多累,也无论一天中有多少杂事要处理,柳贺总是给自己留足读书的时间,他写文章时之所以越写越畅快,就是因为心中有物。
心中有物,笔下才有文。
柳贺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专注力,不管是读书还是写文章,只要沉浸于其中,他便自然而然能进入状态,可以令他分神的事情很少。
春节几日一晃而过,到了假期的最后一日,柳贺和纪娘子还是得返回城里,好在家中诸事已经被族老们打点好了,倒没有需要柳贺操心的地方,他只要安心读书就可以了。
而这时候,孙夫子给柳贺捎来口信,他已为柳贺取好了字。
这个春节柳贺未登孙夫子的门,因为院试之后他已经拜访过一次夫子,加上家中事多,柳贺便一直待在下河村,没有往古洞村跑一趟。
柳贺回城途中路过孙夫子家门口,孙夫子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道:“我原打算上你家门的,你倒比我先来了。”
“怎么敢劳烦老师。”
孙夫子带柳贺进了书房,只见书桌一张大纸上写着两个字——“泽远”。
“这便是我为你取的字。”孙夫子道,“贺的本意是以礼相奉庆,庆的是上苍的恩泽,这恩泽越远越好,越广越好。”
“多谢老师。”柳贺小小拍了一句孙夫子的马屁,“老师字有风骨,弟子拍马也赶不上。”
孙夫子完全不吃柳贺这一套,反而道:“取了字你便成人了,之后读书要有静心,做人要有德心,若是有一日你能攀上高峰,谨记你读书时的辛劳,要为旁人多做些什么。”
柳贺知晓这都是孙夫子的谆谆教诲,当下肃容道:“弟子知晓。”
孙夫子笑道:“这一点做到很难,为师也不能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你,你眼下只要记得好好读书,孝顺你母亲。”
“弟子明白。”
柳贺取了字,之后与同窗们、与其他生员交游时,对方就得称呼他的字了。
在大明朝,如果读书人有了字,旁人再直呼其名的话,就和骂人的意思差不多了。柳贺觉得这一点对脸盲症很不友好,记脸和名字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得另外再加一个字。
春节过后再回府学读书时,同窗们称呼柳贺的字,柳贺总有一种在称呼另一个不认识的人的感觉,但渐渐地他就适应了。
府学中的时光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柳贺和施允一同讨教学问,再按平日
的安排去读书,日子倒也不是那么无聊,在府学之中,柳贺本该是文章最拔尖之人,但他平日更专注于自己读书,并不按教谕等人的节奏去学,因而教谕等人明面上对他还算客气,私下相处时却难免有些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