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间,羊肉锅已经呈了上来,柳贺道:“一人吃锅子也没什么意思,陛下,不如和臣一起用些?”
天子有些犹豫。
据陈矩说,天子今日还未用饭,内侍叫他叫不动,太后见了他这副模样更生气,他就一直倔着。
羊肉锅冒着热气,柳贺道:“陛下,臣自镇江带了些美食,改日叫人送进宫中,这羊肉味着实不错,您也尝些。”
柳贺与天子相处一贯自在,只要不是讲课的时候,若是授课,柳贺会维持作为先生的尊严,谨慎又专注,但私下里相处,他则尽量叫天子高兴些。
天子犹豫了片刻,终是端起了碗。
陈矩见了十分高兴,若非天子在场,他准要叫柳贺加大力度。
就着羊肉,柳贺和天子说起了镇江的美食,一边聊起了柳三元买书不带钱续集,天子显然是饿狠了,他一开始吃得还很含蓄,之后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天子有些自暴自弃了,他也不怕在柳贺面前丢脸,吃了一阵,他大抵也是十分心酸,便叫陈矩退下,和柳贺道:“母后对我说,若我再胡闹,她便将我给废了,改扶二弟继位。”
柳贺道:“陛下慢些吃,喝口汤慢慢说。”
天子从未见过太后这般生气,他知晓自己犯了大错,可太后这般说他,他既委屈又生气,还有几分畏惧。
他已一十八岁,他父皇如他这般大的时候虽活得战战兢兢,但那时父皇未被立为太子,皇祖父也不十分信赖他父皇。
而他不同,父皇登基后,他便是太子,父皇驾崩,他便是皇帝,可他身为天子却毫无帝王尊严,冯大伴到母后面前告他的状,天子心中原有愧疚,此刻怒气却胜过了愧疚。
“朕知晓,冯大伴叫张先生替朕下罪己诏。”天子道,“冯大伴向着母后,张先生有他的改革大计,无人向着朕。”
“柳先生,在朕心目中,柳先生待朕极好。”
“然而柳先生与张先生为师徒,柳先生心中必也是向着张先生的。”
柳贺正色道:“陛下,您此言差矣。”
“您是大明天子,无论是臣还是元辅,或是天下间的百姓与官员,心中必然都向着陛下。”柳贺道,“您生来便是天子,因而陛下不必想,您若不是天子会如何。”
“先皇还在时便对臣极为器重,若非先皇,臣不能侍于陛下身前。”柳贺道,“但臣与陛下相处已有数年,陛下也不会问,臣究竟更敬爱先皇,还是更敬爱陛下。”
“元辅待人严格,臣在隆庆五年会试时被元辅点为会元,自那以后,臣便常受元辅训斥。”
柳贺只会在天子面前说张居正的好话,天子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张居正对他训斥。
柳贺嘀咕了一会,天子道:“张先生竟如此?”
柳贺点着头,天子便庆幸道:“张先生对朕还没有那般凶。”
柳贺道:“元辅对陛下严格,因陛下一人牵系万万百姓,若臣这般的官员,教坏了没什么,可陛下若被教坏了,百姓又当如何?”
“柳先生又在说教了。”
“倒叫陛下看出来了。”
柳贺觉得,如今天子的想法一日比一日成熟,他之所以问柳贺这些,其实也是因为他久久未亲政。
宫中太后偏疼潞王,对他却极其严苛,冯保、张居正也是如此,加上他虽是天子,却没有丝毫权势。
因而面对柳贺这般他亲近的臣子时,天子便忍不住问,柳贺究竟是向着他,还是更亲近张居正。
天子吃了羊肉锅,又和柳贺聊了许久,戒已经破了,他自然不会再坚持跪着。
他情绪平静了下来,柳贺终于能出宫回家了,陈矩送他时赞道:“咱家就知道大宗伯有办法。”
柳贺道:“陈公公,下官只是勉力为之,当不得这般夸赞。”
陈矩仍是希望柳贺去劝张居正与冯保,从柳贺的角度看,这《罪己诏》确实不太适合下,纵然要下,措辞等也也不可太过严苛。
“万事便托大宗伯了。”陈矩道,“此事若办成,咱家心中记着大宗伯的恩情。”
柳贺摇了摇头:“陈公公,你我都是为陛下办事,恩情不恩情的不必提了,陛下好,你我才会好。”
“大宗伯此言甚是,难怪陛下如此器重于你。”
柳贺谦谦客气了几句,出了宫时,天色已微微泛着亮,他被宫人送至府上,进了家门,杨尧还未睡,还在等着他。
柳贺道:“天将亮了,娘子何苦一直等我?”
杨尧嗔道:“夫君才至京中便被带进宫,叫我如何不担忧?若是速速回来便也罢了,竟一夜未归!”
柳贺在官场上晋升迅速是没错,可宫门又岂是好进的?便是前朝的史书话本中,也有官员进宫后被囚禁的故事,杨尧心知不该如此,可心中仍是惴惴。
等柳贺回了家,她才安心了。
“可用过饭了?”
柳贺摸摸肚子:“在宫中吃了顿羊肉锅,还有些撑了。”
“待天再凉一些,咱家也煮羊肉锅吃。”杨尧叹道,“可惜妙妙没随咱们过来
,她一向是喜欢羊肉锅的。”
“妙妙跟着娘,你不必担心。”柳贺道,“娘平日虽宠她,该严的时候还是会严的。”
杨尧道:“她一直未离过我,平时嫌她吵,真离了,心里就忍不住想。”
夫妻二人静静说了会话,柳贺上午还要去吏部报到,他只浅浅睡了半个时辰,便穿上官服直奔吏部。
吏部将他予告的年限删了,这一段钩掉,柳贺便又是在朝官员了。
柳贺来时,吏部尚书王国光听到消息,便立刻亲亲热热地和他招呼:“大宗伯,本官早就盼着你到了。”
“大冢宰事务繁忙,还要抽出空来见我,真真是我的荣幸。”
柳贺态度恭敬,王国光十分受用,但待柳贺却不会似从前般只当他是下官,相反,王国光已用待同级官员的礼仪来待柳贺。
六部尚书中,柳贺资历为最浅,但昨日陈矩连夜去接他的消息已在京中传遍了,能得宫中内侍如此对待,足见柳贺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
便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王国光也不会得罪柳贺,何况他和柳贺无仇无怨,他任户部尚书时,柳贺还替他解决过一两回麻烦。
“大宗伯可见过元辅了?”王国光问道,“吏部事已了了,大宗伯去见元辅,今日正是时机。”
柳贺的确该去见张居正了,但他又记得陈矩嘱托,不知该怎么对张居正开口。
不过这等隐秘,柳贺自然不会告知王国光。
他在镇江才过了一年安生日子,到了京城就被一堆麻烦事找上了门,但这事也不是他能推就推的。
思索片刻,柳贺决定先去一趟礼部。
他原先就在礼部当职,再回去也不会觉得尴尬。
不管怎么样,余有丁和何洛文二人他是要见的,他和余有丁在会推礼部右侍郎及礼部尚书时都有交集,彼此间却没什么交情,但此次对方主动退出会推,柳贺的确要承他的情。
何洛文则是柳贺在翰林院时的同僚,两人同为天子讲官,之后柳贺升得快些,何洛文略慢一步,却也是如今翰林院中十分受器重的官员。
第231章 柳贺猜测
从吏部到礼部,景象截然不同,吏部各司忙得热火朝天,门外常有官员排队办事,而礼部则十分安静,唯有《育言报》那间屋舍有人走动。
柳贺进了礼部,余有丁及何洛文恰好都不在,今日也不是礼部衙门迎柳贺这大宗伯上任的时候,两人恐怕正在外办事。
柳贺正欲绕至《育言报》那头,却听门前一阵喧闹,主客司郎中王鼎爵被人拦住,那人柳贺不识得,面上一脸的傲气。
王鼎爵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那人语气中满是不屑:“你这微末小官,我何必与你废话,去叫你家部堂大人来!”
王鼎爵头微微一抬,面上忽露出一份愕然之色,他正欲开口,柳贺却冲他一摆手:“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位是新宁王。”王鼎爵恭恭敬敬道。
新宁王柳贺清楚,是代王朱廷埼之子,嘉靖年间被封为新宁王,朱廷埼万历元年去世,其庶长子太平王朱鼐铉还在请封,这位新宁王是朱廷埼的庶二子。
“这位大人似是听不懂人话,叫你家部堂大人来。”新宁王朱鼐钧声音渐渐抬高,他见柳贺年岁轻,以为柳贺是王鼎爵叫来的帮手,语气便更是轻慢。
“王郎中去别处忙吧。”柳贺示意王鼎爵先退下,看向朱鼐钧,“新宁王有何事找本官?本官在此听你慢慢说。”
柳贺与王鼎爵站在一处时,周身并没有身为二品官员的气场,可他目光直视过来时,明明他面带微笑,朱鼐钧却觉得他气势摄人,再不敢如对待王鼎爵时态度嚣张。
思忖片刻,朱鼐钧忽然想到,柳贺这大宗伯便是主推《宗藩条例》之人,他上京时礼部尚书还是潘晟,谁知他刚到京城,潘晟已去位,新任的大宗伯竟是柳贺。
朱鼐钧方才在王鼎爵面前叫嚷,也只是为了彰显他王家子弟的风范,叫王鼎爵不敢小瞧了自己,可到了柳贺这位大宗伯面前,朱鼐钧可没有一点胆子。
藩王们自身都很清楚,他们在封地就等于是被圈禁住了,和柳贺这般位高权重的部臣地位完全不同,何况朱鼐钧只是藩王子弟,连世子都不是,在柳贺面前可是一点也嚣张不起来。
新宁王来此,便是为了宗藩生计之事,上回新发的《宗藩条例》允奉国中尉、辅国中尉等自谋生路,然而执行过程中出现了这二等宗藩后悔,欲再回宗藩的例子。
礼部只得联合宗人府多想法子,替这些宗藩子弟考虑生计,各地藩王都派了家中子弟进京商“讨。
柳贺不知是太平王朱鼐铉管不住这个弟弟还是为何,代王封地竟派了这么一位活宝过来。
待朱鼐钧老实了,柳贺又将王鼎爵叫来,这一回朱鼐钧的态度总算客气了许多。
柳贺问王鼎爵:“藩王子弟时常如此?”
王鼎爵回答道:“并非人人如此,藩王子弟多数还是老实的。”
这些藩王在地方上罪行滔天,对地方官员甚至胆敢喝骂,不过到了京城,绝大多数藩王都夹起尾巴做人,平日乖张的藩王子弟也会变温顺许多。
毕竟谁也不想被天子惦记上。
“辛苦家驭了。”柳贺道,“此事须得更谨慎些。”
“下官定竭力而为。”
……
柳贺没能见成余有丁和何洛文,其实这二人见与不见暂时也不重要,柳贺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去面见张居正,因而给自己一段缓和的时候罢了。
去年九月以来,京中呼喊张居正归政的声音越来越响,此前有传张懋修中状元、柳贺入阁,即张居正归政之时,此时张懋修状元的确中了,金殿上天子钦点,而柳贺虽未入阁,距离入阁也只差一步罢了。
柳贺也有许久未见张居正了,这
一年间,两人虽时常通信,但张居正并未与他多论朝事,只是品鉴了他几篇文章。
马车到了张府时,府门前依旧有许多官员在守候,柳贺许久未至,张府门子依旧记得他,未过多久,张府管家游七便上前来迎柳贺。
柳贺问道:“恩师今日可在府中?”
游七道:“老爷在府上,大宗伯请。”
柳贺道:“有劳楚滨先生了。”
游七一面领柳贺入内,一面道:“大宗伯离京这一年,老爷十分想念,他这几日心中有些不快,小人正盼着您去劝呢。”
柳贺猜,张居正心中不快恐怕与天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