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郑熹笑道:“去吧。”
“哎!”祝缨笑着答应了,走了两步又回来了,从袖子里摸出个做工古拙的木雕仙鹤来,往郑熹面前的桌上一放,“给!我路上买的,瞅着有点像您。”
郑熹笑得直咳嗽:“我算是见着回头礼了!!!”
祝缨道:“什么话?还给送过席面呢。他们说你吃了。”
郑熹笑得直打哆嗦,道:“对对,吃了,吃了。好好干,下回再升迁,你得弄更好些的席面。”
“好!哎?真要升了?”
“你且熬着吧!才几天呢?!知道本朝的官制吗?嗯?怎么官员的升降考评是怎么弄的吗?这些都不吃透,凭一点天生的小聪明就想平步青云?登高跌重知道吗?想要走得长远,就要把根扎牢!你现在是有些天份,知道天赋不够的时候要做什么、怎么做吗?!嗯?”
祝缨不笑了,站直了身体,认真想了一下,拜了下去:“知道了。”
“去吧。”
在郑熹那里报备完,祝缨就心无旁骛地干活了。她从来不挑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吃饭还是一如概往的香。很快这一个月过去,她麻溜地又去领了五贯钱回来!当了官儿,买卖是做不得了,但钱在自己手里,总能找得到生钱的办法,还是拿回来放心。
领完了钱,还是与张仙姑二八分账,她自己又留了一贯,娘儿俩都很满意。张仙姑想着给祝缨再置办点行头,又想到祝缨说朝廷会发她换季衣裳所需的布匹,一时犹豫不决。
张仙姑现在所愁这些事,与一年前全然不同。
祝缨却是一点也不愁的,她极少发愁,别人发愁的时候她就想办法,反正坎儿总能过去的!
她还是核旧案子,别人看得眼花,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鄙薄:当官的人,道德也不比寻常百姓高尚嘛……有些人脑子还不太好使,让你怀疑他是怎么当上官儿的……
如是数日,大理寺复核旧案的进度越来越快,左评事等人干活也比以前快了不少,不过他们仍然是一副“我年纪大了,没有小祝能干,重责大任都交给小祝了”的样子。然而,他们又有时间给祝缨解答一些官职升迁上的疑惑,这些人自己升迁的希望渺茫,对官制的理解却是远超祝缨的。什么散官、职事官、勋、爵等等,讲得头头是道。大清早拉着祝缨守在皇城边儿上,指着进出的官员给她讲:“喏,这个紫衫的,陈相公……”
裴清也不与他们计较,这些小官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都得说多亏有个祝缨做榜样。祝缨看案子,总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地方,裴清自己都不敢说能比祝缨做得更快、更准。
只是裴清认为,祝缨现在做这个就刚刚好,先在“小”案子时磨练一下,不宜马上就去接触判了死刑的案子,那样的案子干系比较大,通常也更复杂些。譬如郑熹正在亲自督办的龚劼案。
郑熹并不与他争执,他也想祝缨早些成为个熟手,而不是仅凭天赋、直觉办案的人。那样再快,郑熹仍然觉得不太稳妥。他是要个长远的栽培的人,是想叫他长成参天大树的,光凭直觉哪里够呢?还是得多看、多做!想要走得远,就得学会运用“天赋”,更要学会应付“天赋”不够使的情况,这个时候,基础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先复核旧案,以这个速度,再干几个月旧案应该能够复核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让她参与到新案子里来,从“小”案做起,渐渐入手大案,祝缨今年才十四!郑熹打算让她一边当差一边读书,磨个五、六年也不过二十岁,却是绝对的年纪、可堪大用。
谁都想不到的是,上司没安排,祝缨自己一头扎进了一场人命官司里。
…………
时至五月端午,是朝廷要过的节日。理所当然又有好些赏赐,祝缨的官职不高,但是风头很盛。大理寺从郑熹开始,都有些赏赐给她。
除了粽子、丝缕之外,还有些药材,又有赏钱之类,杂七杂八的,祝缨手上也没个筐来装,自己抱着回去又不够美观,还担心御史又要吃多了撑着。
郑熹道:“出去找甘泽他们帮你送回去。”
祝缨空手出去,她知道,像甘泽这些人在节日的时候一定是有准备的。到了皇城外面找到了甘泽,正要说话,却发现甘泽两眶鼻尖都是红红的像是哭过。
祝缨道:“大过节的,你这是怎么了?”
陆超道:“还怎么的,他表妹叫婆家打死了!婆家还不认账,非得说是她自己吊死的!”
第57章 调查
离开了家乡,祝缨几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多半与郑府有关,其中金良、甘泽、陆超又是关系最好的三个。
从家乡到京城这一路上甘泽给她家赶车赶了一路,祝缨心里是记得这份情的,她问陆超:“哪个表妹?”
一路几十天,甘泽不说八代祖宗被祝缨套出来吧,至少近亲都被祝缨摸透了。
甘泽既有出嫁的姨表妹、也有出嫁的姑表妹,就不知道是哪一个了。
陆超道:“他姨家的。要是姑家的,哪用这么麻烦呢?”
祝缨了然。
甘泽他家是几代在郑府的田庄上当差的,所以甘泽的姑妈也是郑府的人,嫁的也同样是郑府田庄上的庄户,其家境比起寻常百姓还要强一点,甘泽的姑家表妹当然也是郑府的人了,丈夫也不算是外人,同样是与郑府有着关系的庄头。
要是姑家表妹出事了,甘泽这会儿不用哭,往郑熹这儿告上一状,或者纠集府里一群好兄弟打上门去,就能给表妹报仇了。
姨表妹就不一样了。
甘泽他亲娘并不是郑府的家奴。
甘泽他娘原本也是外面好人家的女儿,但是甘泽的外公外婆十分之穷,家里生的不少,活下来的不多,统共活了两儿两女。世上常有把女儿嫁给豪奴的,未必就是豪奴仗势强抢,或者父母不做人想攀附豪门,有些纯是因为太穷了,为了生活。甘泽他娘就是因此嫁给了甘泽他爹的。
甘泽他娘是家中长女,长得又端正,甘泽他爹出的聘礼高,就这么嫁给了甘泽他爹。
虽说良贱不婚,谨慎的人家也有些可以避免惩罚的做法。比如父母把女儿卖给主人家,则她也是奴婢了,自然配得豪门家奴。又或者豪门将这男仆放良,改个身份做自家佃户,还是在自家控制之下,倒也配得上贫穷的良家女子。
甘泽的母亲出嫁之后得的聘礼,让娘家缓了一口气儿。甘泽的姨母嫁的就是同村的农夫,甘泽姨母只有一儿一女,女儿也已出嫁了。
甘泽的姨家表妹嫁不得什么富贵人家,也是农户,活还是要自家做,农忙时能雇个短工。据说这个婆家很会过日子,全家大小既肯干、又肯攒钱,时刻想着存下钱来多买几亩地,好发家做个小地主,日子很有奔头。是户可靠人家。
这个表妹,被丈夫打死了!
好好的一个女儿嫁给你们家没几年就死了,事情是瞒不下去的,婆家来了报信的,说是:“好好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忽地吊死了!”
信儿送来的时候快过端午了,甘泽的姨母正在裹粽子,裹到一半听了信儿,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甘泽的姨父和表弟一个跑到本家那里哭,说自家出嫁的姑娘死在了婆家,要求全族男丁出动,给姑娘讨个公道,另一个就跑去给甘泽的亲娘送信。
陆超叹息着说:“他那个表妹,成亲的时候我们陪着他回去壮场面的,最是懂事能干的一个人,怎么会‘犯邪’?又怎么会‘吊死’?又是快过节了,有再多的不开心,也该见一见父母兄弟再走,你说是不是?”
祝缨点点头,受尽委屈自尽的乡下媳妇,她见得可不少。不过她还见过因为有奸情,最后走投无路自我了断的乡下媳妇。这些天又看了那么多的诉讼官司,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些事儿都不好讲,人,她没见过,光听甘泽讲未必就做得准了。甘泽心里的好表妹,未必是别人家的好媳妇。
不过陆超说的也对,“犯邪”、“忽地”就很可疑,不说夫家谋害吧,多少也得有点隐情。且以祝缨的经验,乡下媳妇受气的面儿大,这夫家多少是理亏的。
祝缨心里还是向着甘泽的,她说:“既然家里还有兄弟,还有族亲,就拦住了别叫夫家草草把人埋了。往县里一告,请个仵作来,先验一验尸身,看是不是被谋害的。如果不是被谋害的,你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甘泽道:“我那妹子,性子再好不过的一个人,屋里、田里的活计都做得,又不爱与人犯口角,怎么会有‘邪性’?说她这个话的人就是没良心,必是他们心虚的。”
祝缨将自己的事儿先放到一边,问道:“端午的假还没放你就知道消息了,可见你姨母家、表妹家就在不远,或是京兆哪一县的农家?”
甘泽道:“新丰县的。”
“那倒不太远,紧着办,还能赶在他们放假前就水落石出了呢。”
陆超摇头道:“不好办。搁以前,咱们求了府里,拿着府里的帖子往官府一告,那就是一个准的。报仇容易!可现在的京兆府所辖各县,归王京兆管。王京兆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办案不看帖子。”
京兆这儿归王云鹤管。从他往下,都不大买这种请托的账。王云鹤本人不买账,辖内的县令等人不敢买账。
甘泽道:“只恨我现在正在当差走不开,不然,我跟表弟他们一同去拆了那家丧良心的狗窝!叫它别做着发财收租的美梦了!三郎,你出来有什么事?”
陆超道:“有事也是我来吧,你甭管了,歇着吧。你要实在挂心,端午假七郎也是会允的,我今年不请假了,你去吧。三郎,来,有什么事儿?”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端午也是有假的,原本也是想好好玩一玩的。要不,我陪甘大哥去一趟?”
甘泽有些意动,陆超也以为祝缨是要拿个“京官”的身份去新丰县衙疏通疏通,道:“也行啊!不过新丰县衙肯定要放假的……”
祝缨道:“等我先把东西拿回家,再安排一下过节的事儿。咱们悄悄地过去,他们在明处吵架,咱们就在暗处打探消息。他要真是冤枉的呢,甘大哥就把妹子好好安葬了回来,要丧了良心呢,咱们与他算总账!”
甘泽道:“我怎么会拿妹子的性命去冤枉别人?!”
祝缨道:“行。不过要快。就这个天儿,尸身多放几天就该放坏了,到时候什么痕迹都没有,你们两家只好殴斗一场,从此结仇,再也没别的说法了。”
陆超道:“好!你有什么东西?我陪你去拿。”
祝缨道:“你跟我来。”
她把东西搬出来,陆超帮她送回了家,到了祝家,张仙姑和祝大看着赏赐的精巧粽子都说:“跟自家包的不一样。”
祝大说:“太小了,不够一口一个的呢!能顶什么用啊?”
张仙姑道:“你管它大小?你有能耐,你去宫里讨个粽子出来试试?尽说破气话,你那是嘴啊,还是……”
祝缨道:“打住!”看张仙姑自己也包了一些粽子,就说:“也该给邻居们送一点,给金大嫂那里送一点,京城的样式跟咱们的不一样。再给我拿一点,我换了衣服,去看看人。”
张仙姑道:“你还有什么事呢?”
陆超小声把甘泽的事儿说了,张仙姑道:“这还了得?!必是咱们姑娘受了欺负了!造孽哦!都快要过节了!”祝大也说:“怎么到了京城,还粗门大嗓的,一惊一乍叫人看笑话!”张仙姑大怒:“我看你嗓门儿也不小!”
祝缨道:“都别嚷!我去看看。陆二哥,先吃口茶歇歇,我还有要准备的东西,一会儿出来。”
她去换了衣服,提了点粽子与陆超先去京兆府。陆超道:“你到这里做什么?虽是京兆的案子,也是先经新丰县。”
祝缨笑笑,说:“你不知道。”她直奔了大牢,给自己的熟人牢头和狱卒送了点粽子。
牢头和狱卒都在,见了她说:“上回你说闲下来就来找我们,却跑得不见了人影,一向在哪里发财呢?”
祝缨道:“我现在也在衙门做事了。”
牢头笑道:“哪里?”
“大理。”
“对啊,问你在哪里。”
陆超没好气地道:“大理寺!”
牢头和狱卒脚下一滑:“什么?”
祝缨道:“呐,快过节了,给你们送点粽子。我还有点别的事儿,过节就不来看你们啦。”
牢头惊讶地说:“你、你在大理寺做什么差使呀?”他指了指北边皇城的方向。
祝缨道:“评事。”
牢头脚下又是一滑:“亲娘!上回还说没定下来,这就做官儿了?你、您也太让人想不到了。”
祝缨道:“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走了。得闲我再过来。”
“哎,您慢走,我送您。”牢头大声说,把狱卒按在牢里看门。
牢头把祝缨和陆超送出很远,边走边看她,心里很不可思议。京兆牢里的犯人也是卧虎藏龙的,但是像祝缨这样的仍然比较少见。他小心地问着话,想着自己之前应该没有得罪过祝缨。世上贵人的怪癖很多,专有一类人,最恨别人见过自己落魄的样子,一朝发达,不定怎么……
牢头的腰弯得更厉害了。
忽然一个人说:“牢头!你干嘛呢?”
牢头抬头一看,却是京兆府里的班头带着一队衙差,种种棍棒绳索齐全,他问道:“你们这个时候还要拿人办差?大人不放假了吗?”
班头道:“晦气!新丰县的事儿闹大啦!两大家子械斗,二、三百号人,新丰县的人手不够,紧赶紧的求助,大人派我们去帮忙。”
“几百号人?那你们这点人恐怕不够的。”
班头道:“看着吧,几个县都得有人过不好节!走了!”
陆超上前一步,拱一拱手:“这位官人,稍等半刻,打听个事儿,我老家在新丰,不知道是哪两家械斗,为的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