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些人脉,比如陈峦。
陈峦自己儿子都踢出去当县令了,你们有多金贵?比陈萌还金贵?你是皇子?王云鹤就更不用提了,他做京兆尹的时候,自己儿子都没带到京城,成年的也是在外面任职。施鲲虽然带着一儿一孙在身边,亦有儿孙在外。
李彦庆只管默默地收拾行装,他上奏疏没跟父亲商议,李泽再生气也没办法打他一顿。打坏了,李泽也就坏了。
李泽哭不出来,其他人也快被架到火上烤了。
郑熹是詹事,还算太子的表兄,东宫的许多事都在他手上,他安排了太子去慈恩寺拈个香。到时候虽然摆开了仪仗,但是慈恩寺也不会完全的封闭,此类出行,都会安排些百姓、士绅之类供太子问个话。最好安排成“偶遇”。
郑熹就要把祝缨给安排上。
郑熹看祝缨顺眼,觉得她形象气质都不错,且应答也颇有章法。跟太子面前先露个脸,日后提起的时候也有个由头,太子不至于完全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这也是为祝缨“日后”埋个伏笔。
祝缨到了这一天,按照他的布置跟张仙姑等人去慈恩寺,她事先已知,太子去慈恩寺拈香,除了为帝后祈福,也有许愿生子的意思。
太子运气也够背的,他头一个未婚妻因为龚案飞了,重选的太子妃成婚,至今也有好几年了,然而总是没有儿子。有皇位要继承的人生不出儿子,这就是件大事。前两年,宫里要给他再选聘几个侧室为的就是生育。
哪知民间以讹传讹,传成了要广选宫女,弄得有女孩儿的人家急着成婚,甘泽的媳妇就是那时候娶的。现在甘泽的儿子都会叫爹了,太子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儿。
郑熹就安排祝缨和张仙姑一对母子也拜菩萨,由张仙姑说个:“子女的缘份都是注定的,该有的总会有。”张仙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她也在想着祝缨的事儿。
太子也略有了一点印象。
祝缨一看太子就后背有点发毛,他虽然有点愁容,但是……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会面很简短,太子还说了一句:“哦,我知道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殿下垂问,臣已痊愈。”
太子又问她:“听说你会出京?”
祝缨也答:“臣也听到这样的传闻,尚未接到调令。”
郑熹道:“政事堂正在参详,我看差不多了。”
太子问道:“去哪儿?”
祝缨道:“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太子笑道:“哪儿都行?”
“哪怕天涯海角。”
太子笑着摇头走了,祝缨是谁他当然知道,郑熹会亏待祝缨吗?太子都想笑。背后就听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妇人惊讶的声音:“啥?你要出京?!!!”
太子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妇人看着没什么城府,怎么家里人还瞒着她吗?真有意思。
李彦庆一封奏疏抢了先声,压力竟到了在名单的这些人身上。好好的表现机会,飞了。
祝缨比别人还多一件事,她还得应付家里——
张仙姑当时就问了那么一句,硬是将接下来的问憋回了家里才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出什么京啊?要去哪儿啊?”
祝缨反问道:“娘,要是咱们出京,不再在京里了呢?”
张仙姑道:“傻话,你怎么应卯呢?”
祝缨道:“我要到别处做官呢?”
张仙姑没听明白,说:“什么?不在京里?你……”祝缨打做官就是做的京官,离京是张仙姑从来没想过的。她也呆掉了,又打量了一下仍然很新的屋子,看着一件件的家具、书房里的许多书本。她说不出话来了。
祝大和花姐都是措手不及。花姐问:“那这家?”
祝大则突然眉开眼笑:“哎哟,这下反而好了!天高皇帝远!”他还念着一件事儿,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不用请假,就能生个孩子了。”
花姐惊骇地看着他。
祝缨道:“别捣乱。我出京是出定了。”
张仙姑一头想着“外孙”一头担心女儿:“出京啊!路上哪是那么好走的?要去哪儿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从老家这一路,没有一处比京城生活更好的了,能回来当然还是要回来的。
祝缨道:“我倒想远一点,越远越好,不回来才好。你们想。”她伸手抹了抹下巴,胡须!现在虽然糊弄过去了,人家一看她光洁的下巴就容易想起来段智和行刺,就容易想起来段家……
未必能一直顶用。
祝缨道:“郑大人当初说带我上京先做吏、再做官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就一门心思要过得像个人样,就跟着来了。那时候我还没长大。现在,你们想想,不用别的,就把我关半个月,咱们就得急疯了。如果再关上一个月,我就只能拼命或者逃命了。”
上回查她的账,只是让她避嫌,如果做个局给她关起来,哪怕最后查出来是冤枉的,关一个月,她就什么底都漏出来了。
所以她想走,越远越好!
她日日思索着这些事,面上还不能显出来,委实操心。如果离开京城,这些就都不是事了。主政一方,谁能管得了她?哪怕日后还要被调回来,她也要在地方上呆足年限,多攒政绩,升职回来。
官位越高,能动她的人越少,她被关起来的概率也就越小。
李泽不上这一本,她都想上了。
家中三人一听,都点头。花姐道:“正好,咱们一同去,哎,你去哪里?”
祝缨道:“你也要走?”
张仙姑道:“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能不一起走呢?都去!也好有个遮掩。不然你到生人窝里,是想担心死我么?”
祝大也说:“是哩!”
祝缨道:“那,我去寻王丞相,求个远一些的地方。只是,如果太远了,会很苦,我担心……”
张仙姑道:“还能比在朱家村更坏?”
“呃,那倒不至于。”偏远的地方可能艰苦,但是主政官员一家一定是过得最好的。任何地方,最顶尖那一撮人过得都不会太差。
花姐问道:“你想去哪里?”
祝缨道:“我不定地方,我也不知道天下这些地方哪里更好。你看,大理寺案卷少的地方,是不是大案少?就民风纯朴,恶人少?不是的,有可能是那里人烟稀少,有命案你也发现不了。又或者当地不拿人命当回事儿,不上报。所以,我不选地方。只要远一点,余下的交给王丞相。”
花姐问道:“那郑大人那里呢?”
祝缨道:“他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办到的,我也不能什么事都攥他手里呀。他不乐意,也掰不过政事堂。”
…………
祝缨先去了郑府,对郑熹说了自己的打算。
郑熹心中已为她择了一处地方,不远不近,但是附近有郑家的关系,交通也便利,顶头上司还是郑侯的老朋友。就剩去跟陈峦讲讲情了。
一听祝缨这样说,郑熹拉下了脸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祝缨道:“我明白的,我想走,越远越好。”
“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一定,您想把段婴踢出去多远,我就走多远。我不定跟他去一个地方,也许各奔东西。可我比他活得糙,没他那么精细。”
郑熹仍然板着脸。
祝缨道:“那天东宫笑得很暧昧,哪怕为了让他们想不到,咱们也得变招。”
“段婴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配跟你比?”郑熹说。
祝缨道:“是我不能跟他比。人家样样拿得出手,我只出身一条就差很多,与他们走同一条路子永远追不上人家。这儿缺了就得那儿补回来,得另辟蹊径。出身、名声不够,就得干点过硬的政绩,否则终究差点,容易关键时候功亏一篑。”
郑熹仍然犹豫,哼道:“王云鹤怕不舍得。”
祝缨道:“自己儿孙都在外面,还能舍不得谁?我自己提出来,政事堂不会过分阻拦的。我要是现在舒服了,就怕占小便宜吃大亏。”
郑熹怏怏地道:“去吧。”
“总不会给您丢脸的。”
祝缨先说服了郑熹,再去王云鹤府上,遇着刘松年也在。刘松年是被王云鹤请来看名单的。两人也不避祝缨,见到她,刘松年故意问道:“你来做什么?”
祝缨空着手过来,说话却是在托办事,她说:“相公,听说我也要调任。”
“嗯?”
“陪家母去慈恩寺上香偶遇了东宫,他问的。”
刘松年翻个白眼,冷笑一声。
王云鹤道:“不错。”
祝缨道:“那我请调得偏僻一点,越远越好。”
刘、王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王云鹤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家母如今只与几个相熟的人家相处,知根知底。其实之前她为了我也尽力与人交际,可却得了个‘尖刻’的考语。”
王云鹤皱眉:“这并不是京城不好。”
祝缨摆摆手:“不是说京城。是事出有因。她们那一在说,一个会持家的小娘子。因为家贫,家里只得一尾大鱼,要办一桌宴。于是做了一鱼三吃,鱼头炖汤,鱼尾红烧,鱼片做成糖醋。家母说,这也算穷人会持家?她们就说她尖刻。”
刘松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缨道:“第一真正的穷人没有那么大的鱼也没有那么许多的柴草,池塘是别人家的、山林是别人家的,不能随便樵采、捕鱼,被发现了是要还回东西再挨打的。第二穷人连盐都很少吃,更不要提油、糖、醋之类了。能有这些东西的,不过是一时不凑手,绝不是穷,吃不起。我家,真正的穷过。”
刘松年和王云鹤都正色看她。
祝缨道:“大人,我想去看看这天下。阅历不同,眼界也会不同,为人也会不同。说家母的人未必心性刻薄,只是‘何不食肉糜’。许多人想去富庶的地方,谓之守住腹心。只要这些地方不坏,朝廷就能苟延残喘下去。我却想去这些细枝末节之处,只有这些地方像个样子了,人间才能称得上是盛世。国家的底线不应该是富庶之地,而应该是那些偏远之乡。我纵使能力低微,倒还有点想试试。”
刘松年站直了身体,正了衣冠,王云鹤低头想了一下,道:“倒有一个地方,很远。”
“我去。”
…………——
王云鹤本来给祝缨选了个地方,别的优势也没有,就是跟郑家的仇人离得远,道路也还算安全。
现在如果要一个远且顶头上司不姓段的地方,就是往南,所谓烟瘴之地。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因为环境恶劣,她未来的顶头上司已经病死了,现在是个经常生病的副职在支撑。等于没有正经管她的上司。
祝缨本来就是南边人进京,现在只是比她家乡再往南一些,比起去北方更适合她。
此地起点极低,就像是一个考零分的小孩儿,只要能做对一道题,就是个零的突破。
但是郑奕却跳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远?!!你知道两千七百里是什么意思吗?”
祝缨道:“唔,就是,罪轻一点流放都送不到我手里。”
郑熹冷哼:“你还知道!”
祝缨笑道:“那你们就想想办法,把该送给我的人,送到我手里。”
温岳一个内敛温和的人也说:“便宜了段家人!”段婴尚未谋得一官半职,看着就像是等着拣漏,到时候出挑的年轻人离开了,就显出段婴来了,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难怪温岳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