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沣道:“放心。”
过不几天,一行人就又到了县城。这一回,再没从楼上掉个人下来落到他们的马前了。他们很顺利地到了赵宅,但是赵苏不在,他上课去了。
打赵娘子上次过来,赵苏就搬到了西厢去了。赵沣夫妇此番就住在了正房,“小妹”做戏做全套不肯住客房,带着侍女住到了东厢。进了东厢,侍女就很有眼色地给她铺好了床、放好了行李,自己却在角落里打了个地铺。
赵沣出去拜访士绅,赵娘子与“小妹”一处说话。她们讲的是自己族里的语言,外人根本听不懂。
“小妹”说:“这县城可比咱们寨子阔气多啦!要是能结盟,就不必再担心争不过他族了。”
“你看这县城还行?我还去过府城,那里比这儿要更好一些。”
“先不用管他们,等咱们赢了那些野人,势力更大了,再跟什么知府、刺史打交道!现在只看这个县令怎么样,我看他管这个县城就挺好的啦,再悄悄地看两天,看看他还有什么旁的真本事。”
“好。”
…………
县令的“真本事”有多少真不好讲,其中一项就是在京城的人缘还挺好的。
祝缨正在县衙里拆看从京城里来的信件。
将到十一月了,侯五终于从京城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郑府的几个家仆,他们一同押着车。车队到县衙前停下,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
人们小声地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侯五风尘仆仆,跳下车来就冲门房嚷:“快!京里派了人来!侯府有东西磅来!快禀告大人!”他自己回头跟郑府的仆人低声说了句:“稍等,我亲自进去禀告。”
祝缨在衙内就听到了外面的嚷嚷,她对曹昌说:“你和小吴去看看。”
她对自家几个仆人已经放弃了,侯五在人情世故上仅强于祁泰,鬼知道他一路跟京城来人是怎么相处的。小吴机灵,官面上的迎接都能应付。曹昌与甘泽有亲,甘家在侯府的仆人里也有些面子。她不得不一次派两个人去,自己留下来问问侯五情况,再接见京城来人。
侯五人情世故上让人叹息,办个差使倒是认真,他抱着一只匣子进来,说:“三郎,京城回信都在这里了!有王相公、陈相公的,有郑大人、裴大人的,冷少卿也叫人送了封来。王相公还叫人特意送了一个本子,说是刘先生写的,刘先生也有信。与我同来的是侯府的人,郑大人给了你几大箱子好东西哩!小曹家的东西,他们给捎了。小吴家里也托我捎了东西。还有金大郎家……”
他手里拿的是信件,都保护得很好,物品则都在车上。跟他同来的并没有身份尊贵的人。
祝缨听他说完了,道:“把信交给大姐收好,我一会儿去看。你也休息一下去。”
她这才去见京城来人,京城来的侯府仆人她都认得,他们已与曹昌寒暄了一回,又打趣了一回。打头的小管家见到祝缨都说:“三郎清减了!怪不得七郎总惦记着呢。”说着,呈上了单子。
祝缨接了也先不看,说:“一路辛苦,先休息,稍等一阵儿再叙话。”
管家道:“三郎还是这么贴心周到。”又指着一口随身的小箱子,说里面是郑熹的娘郡主送给张仙姑的。交代完了才跟着曹昌进去休息。
祝缨见县衙里的官吏都出来围观,道:“都闲着呢?”
人们作鸟兽散。祝缨哭笑不得:“回来!过来两个人卸车!”叫了几个平时细心的衙役来,将车卸了,将几口箱子抬到二门前放下。
衙役们抬着箱子有轻有重,都封得好好的,也猜这都是什么东西。几辆大车,拢共十来口箱子,县令大人赴任时的家当都没有这么多呢!
关丞和莫主簿以及县尉等人也凑在一起小声讨论,莫主簿道:“何曾见过京城往这里送东西来的呢?”
县尉也说:“可不是。不都得这边往上头送礼的吗?以福禄县这片地方,附近的人也没什么要求福禄县办事的,哪里还会送东西过来?”
他们又问关丞的看法。
关县丞道:“要我说?我能说什么?我就知道咱们大人能通天。”
另几个频频点头:“不错不错,看刺史大人都碰了钉子呢。”
一时之间,几个人都挺起了胸脯,觉得县令厉害了也就是自己厉害了。
县令正看单子,郑熹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给她送了一箱子的四季衣服,连佩饰都是全的,衣箱夹缝里又塞了一管玉笛。此外又有些绸缎衣料、精巧摆件。郡主给张仙姑的还是首饰,顺捎还给了花姐两件。有两口箱子里都是书。又有香料,另有半石的胡椒。
衣食住行什么都有。
祝缨觉得不对,叫来侯五询问:“郑大人问过你什么事吗?你跟他哭穷了?”
侯五跟张仙姑、祝大吹这一路上京的事儿才吹了一半,被叫过来时还意犹未尽,猛听这一句问,道:“没有啊!哪能干那个事儿呢!咱这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侯五这辈子也没过过什么奢侈的生活,到祝家之后才算安定了下来。问他,他也只会当面说:“挺好的。”
祝缨道:“你背后说过什么没有?”
侯五的脸绿绿的:“没、没什么呀……并没有说寒酸什么的……”
真的,就说家里主人四口,仆人三口半,那半个是小吴,因为小吴还得当衙役。他还找补解释了,衙门里换了新家具,都是新的竹具呢!
祝缨沉默了:“你休息去吧。”
她得看看郑熹的信里都写了什么!
…………
郑熹的信十分的平和,跟祝缨说,在外不容易,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她有自己的盘算,但是生活上是不太讲究的,要注意身体,就算自己仗着年轻瞎折腾,还拖家带口的呢。
又让她处理好她自己的事就行,京城这里一切都很好。只要祝缨把官做好,做出成绩来就行,不要分神考虑什么交际之类的事情。他郑熹不像那些人,故吏门生外放了,不给他刮地皮就觉得是不尊重自己了。他知道祝缨是什么样子的。
福禄县离京三千里,无论送什么东西都太费力了,意思意思就行了。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这路上损耗都是一大笔,押送的人路上消耗又是一笔,索性就别浪费了。
又说,京城里的人际关系也不用祝缨想太多,有他在呢!如果祝缨有什么需要周旋的,就写信给他。京里人那么刁,祝缨能刮福禄县几层地皮送礼喂得饱?他在京里随便就能打发了。
等等。
如此讲理,让人后背都发凉了。
祝缨觉得此事不简单,马上拆了别人的信,将信都看完了,才隐约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王云鹤的信里叮嘱她,不要仗着年轻就拼命的熬,她推行的糊名制之类,还是不要太激进,暂时也不要上书,就先试行着。又说把祝缨写的风物杂记也转交给刘松年了,刘松年还是很喜欢的,但是还在骂祝缨,问祝缨给刘松年的信里都写了什么怎么就让刘松年满地乱蹦蹦了。
刘松年的信果不其然是在骂祝缨,骂她不识货,自己写的都是精品,现在抽几篇给你看看!
陈相竟也给她写了信,说陈萌的一些经验能够对祝缨有启发,他很高兴。陈萌这货到现在才开始懂事,他也很欣慰,希望祝缨和陈萌以后能多多联系,两人互相促进。两人又都在做地方官,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商量讨论嘛!
最后,陈相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他也跟郑熹谈过了,郑熹现在情绪也很稳定,也不在东宫搞事了。所以陈相让祝缨也稳稳地来,不要着急,年轻人最怕冲动,一冲动就会走弯路,反而会蹉跎岁月。蹉跎岁月还算好的,就怕起到反效果,把自己全家都搭进去一起玩完。让祝缨也不要过于关注东宫,盯着东宫的人太多,不差她一个。
祝缨失笑。
她上回跟王云鹤顺笔提到了陈萌,可能这位公然夸奖陈萌的时候拿自己的话举例子了。而给陈相的信里,她也浅浅提了一笔郑熹。郑熹估计是为了这事。
她猜得确实不错!
想将县令做好是很不容易的,陈萌虽有不小的进步又借着丞相父亲的便利做成了些实事,得到的考评也不错。但是在政事堂众人看来,是称不上出类拔萃的。全国县令几百上千了,真正让他们另眼相看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
王云鹤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祝缨的信到了手边,回忆一下陈萌做事也确实称得上“中上”。也就夸了陈萌“务实”,是个很好的亲民官。
陈相和王云鹤前后脚收到的祝缨的信,看祝缨信里提了一笔郑熹。
投桃报李,陈相就以老师的身份拦着郑熹聊了一聊。
彼时郑熹到了东宫已有些时日了,东宫这个地方就如它的主人一样,耀眼又尴尬。干得太好了,离完蛋也就不远了。干得不好,又得被骂死,也可能完蛋。
郑熹一个老手到了东宫,竟也不免出些小纰漏,又受斥责。太子“不上进”,皇帝骂外甥,东宫宦官跋扈,皇帝骂外甥,东宫官员犯法,皇帝骂外甥。
郑熹根本不能像在大理寺那样,将东宫官员都换成自己人!得亏是他,换个人当场就得回一句“犯法那个,不是陛下您钦点的人么?”幸亏没说这一句,说了,他舅舅怕就不止是骂,还得打他了。
郑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从小到大都是受夸奖的。现在他就像一个知道兄弟们要夺嫡的太子一样,虽然知道在东宫要谨慎,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只好折腾折腾东宫。
陈相的指导十分及时,他告诉郑熹:“你今早那样的公文啊,以后先送给施、王二人看,尤其是施。”
郑熹自然要问为何。
陈相便悠悠地告诉他,自己要渐渐淡出,过两、三年就上表休致。郑熹忙问为何。
陈相意味深长地说:“人呐,要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也该退啦。你们这个年纪呢,也不能冲得太厉害。你从小就受人称赞,人又上进。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你要有多上进呢?”
郑熹苦笑道:“学生如今哪里敢提‘上进’二字?不出差错就不错啦。”
陈相道:“太子就比你明白。”
“是。太子天纵英明……”
陈相摇了摇头,隐晦地指着大殿说:“再上进,就要进那里去啦!”
郑熹蓦地背上生寒,陈相道:“东宫要稳,上什么进呢?东宫不动,你乱动的什么?”
“老师教训的是。”
“太冲动了既消耗自己,也让人担心。相隔三千里还要惦记。”陈相老奸巨滑地说。顺便告诉郑熹,东宫两个惹事的官员,政事堂会出手把人调走。
郑熹道:“多谢老师。”
陈相摇头:“到时候别骂我就好啦!”
第二天,政事堂出了一份措施严厉的文告,指责东宫某宫员犯法,将人给罢职了。太子上表谢罪,郑熹也上表谢罪。郑熹一人写了两份谢罪的奏本,心里却很明白:政事堂与东宫这样最好,一旦政事堂和东宫站在了一起,两处一起玩完。
郑熹重新沉下心来,整天与太子一处无所事事。
……
祝缨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郑熹送的东西,心道:不拿白不拿。
她又把陈相的信拿过来仔细地读了其中关于“东宫”的部分,这一部分拢共只有一句,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将信件归拢,收好、锁好,祝缨才有闲心去看郑熹送来的东西。
过年的衣服不用自己裁了,又有些布匹之类,祝缨对张仙姑道:“你们也该裁新衣服了,我本来想过两天去州城见刺史大人的时候买些料子回来的,现在有了这个倒省钱了。”
张仙姑听到“刺史”,也不看料子了,也不看摆设了,问:“还要见刺史啊?”
她如今也知道鲁刺史不能将祝缨怎么样,但是女儿还得去见鲁刺史总让她心里不太自在。祝缨道:“一年见两次,算少的啦。他们上进的人,恨不能天天陪着他呢。”
张仙姑道:“谁爱去谁去!”
花姐则说:“郑大人这般客气,咱们要怎么回礼才好呢?”
祝缨也有点愁:“不回是不行的……”她也可以放赖,在京城就放赖的,但是在京城的时候她是拿大理寺的油水补给郑熹的。现在要怎么弄?
刮地皮吗?
福禄县可经不起刮啊!
张仙姑也愁,问祝缨:“你在大理寺的时候怎么弄的呢?现在还这么弄不成么?”
祝缨道:“大理寺在京城,取租的房子,租金都比这县城贵八倍。东西两市,贵二十倍不止。”
“那野鸡呢?”
“那就是只野鸡,味儿也比老母鸡好,”祝缨说,“再说,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反正,整个福禄县你不能说它穷山恶水,但是跟富裕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以前在大理寺,她就管自己、管大理寺那点儿人吃饱喝足就成了。现在是一县百姓!要让全县都过得好点才行!
这个事儿才真的叫人犯愁,祝缨突然看到张仙姑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正在咬着拇指。突然一笑:“没事儿,我有办法。您甭管了。过几天去见州城的时候,看能不能寻些好珠子,也就应付过去了。”
张仙姑没听出来这话很虚,笑道:“那就好!哎,我这就跟杜大姐磨胡椒面儿去,羊肉汤不能没那个!”
祝缨也不提醒她现在看衣服、看料子,她亲自动手,把自己那箱衣服往自己房里搬。箱子很沉重,祝大道:“看你那样儿,等着!”他难得有发挥的机会,去寻了根扁担、几条麻绳,将箱子一捆,跟祝缨两个把衣服抬祝缨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