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刺史府的时候薛先生就有点怀疑,因为祝缨比冷云心眼多出太多了。别是祝缨用计从中做了些什么,要将冷云冷出局外吧?他这些日子才知道,祝缨这货之前把鲁刺史给晾了三年,活活晾得没脾气了。
冷云说:“三郎不是那样的人。”架不住薛先生总是念叨,祝缨又两次文书催促,于是在薛先生等人的安排下,连给使者的礼物也一并带了来。
被祝缨兜头一句,冷云有点呆:“什么?”
祝缨道:“有诏。”
冷云赶紧也跪了,祝缨道:“大人请起,大人请看。”
“咝——”冷云吸了口凉气,手诏,他认得这个字儿,以前看过不少。又看了另外两道。
祝缨道:“看日期。手诏上没有,后两道有。第一道手诏,必是盛怒之下所为只说立时诛杀,第二道旨意也是提案子居多,不提其余安排。政事堂的公文才安排了其余的事项。政事堂里都是什么人?一件事,用得着后面追着发公文么?这是要找补。蓝内官一刻也等不得,催着杀人。杀完了,姜御史才问,案子怎么办。”
冷云道:“亏得咱们办得利落。”
祝缨道:“下官要说的不是这个。陛下重视这个‘私设公堂’,大人一会儿无论是回话,还是奏本千万不要疏忽了这一条。先写这个,再写旁的要写的。”
冷云笑道:“这还用说么?怎么样?薛先生,我就说……”他住了口,又对祝缨说,“既然陛下要你办这个案子,你就去办。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祝缨道:“裘县令等人还要大人具本……”
“已经写好了。”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县衙已经套好词儿了。冷云也知道了祝缨给董先生也写了好话,祝缨也告诉冷云,不妨给董先生记一功,成不成的,先写。她又看了薛先生一眼,冷云道:“老薛,要怎么写呢?”
薛先生头上沁出点汗来。
祝缨打量了一下薛先生,道:“薛先生长于刑名,接下来帮忙呗。”
冷云道:“那他就交给你安排啦!”
祝缨安排起事情来比他身边这些人加起来都周到。他带人回到刺史府,薛先生提醒他这样离开州城一个多月,差役们容易疲惫,得给假。哪知差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脸上带着笑,没半分不耐烦。连薛先生都觉得诧异,董先生道:“有钱当然就有精神。”
回到刺史府后,差役们也更容易支使得动,弄得别驾都半天摸不着头脑。冷云想想就觉得提气。
就得这么干么!怪道七郎当年干事这么顺手,原来都是有人给安排好了。
祝缨也就接过了薛先生:“我先领二位见过天使,再与先生详谈。”
冷云与姜植是相熟的,不过姜植一向不大看得起冷云,旁边还有一个蓝德,冷云只与他有几面之缘,说一句:“蓝大监还好吗?”
祝缨就说:“这难道是蓝大监的子侄?”
冷云道:“不知道了吧?蓝大监的儿子。”宦官认宦官当儿子,也是一家人。
祝缨道:“那就都不是外人了,请。”
冷云与蓝德扯起闲篇颇有心得,从京城好吃好玩的变化,到南府之湿热。祝缨与姜植就跟薛先生闲说两句,薛先生也不说别驾的坏话,只说冷云一切都应付得来。
冷云与蓝、姜二人又闲言几句,便说:“案子我已具本上奏,待结案我会再上一本,不知两位是个什么章程?”
蓝德忙说:“陛下命我二人前来观摩,不过我却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县城这个宅子,是不是也给拆一拆?还有黄贼的家眷,不知在哪里?怎么处置的?又有……”
他一口气数了好多条,都是些“俗套”的做法以及新学的办法,并且很为自己没有想到新点子而感到遗憾。
祝缨道:“黄妻林氏,因黄十二郎殴打岳父,已经岳父递状和离,携子女还归本家。儿女不满七岁。”
“不满七岁怎么了?怎么还带走了了呢?”
姜植道:“那就不能判。”
蓝德道:“如何不能?你们打算怎么判呢?!”他认真了起来,摆出一副要盯住的样子。
祝缨道:“由林氏抚养,婚离了,儿女还在。”
蓝德一定不肯,必要将这三个孩子没为官奴。祝缨道:“依照律法,就是如此。”
蓝德道:“我看你整治黄贼很顺手,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不开窍了呢?这是陛下要看到的!”他高声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好声好气地跟祝缨商量,“祝大人,这事儿开头挺好,也得有个好结果呀。”
“陛下手诏立诛黄十二郎,没安排别人。又要细细的审,审得很仔细了。”
两人顶了几句,姜植道:“按律也当如此呀。”
蓝德反问:“如果陛下问起呢?”
姜植道:“如实禀告,据理力争!”
蓝德道:“黄贼形同悖逆,难道咱们必得陛下再发一道手诏才能严办么?”
冷云道:“就照你说的办!”他指着蓝德说。又对祝缨、姜植使眼色。两人都别过眼去。
蓝德道:“不听好人言!”
冷云道:“就这么办了!人犯现在何处?”
本来已经被林翁带回思城县了,不过黄十二郎伏诛之后,脑袋进京身体还留着,一口薄棺盛了,庄园没了,就拉到县城外面乱葬岗埋了。林八郎私下烧了两刀纸,又托人捎信回家。
林氏住在黄十二郎在县城置办的宅子里,天下人都知道,这样回娘家的女人日子是不太好过的。尤其在家里有八个兄弟,且家产不算太丰厚的情况下。一家子人挤一处宅子里也住不下,祝缨将这处宅子间成几个小院子,其余的发卖,留一处小院给她们母子四人居住。
林氏在小院接到信,就要带着儿女回来给黄十二发丧。大办是不可能的了,怎么也得让儿女戴上孝,到父亲坟前磕个头才好。林翁不愿意让女儿跑这一趟,林氏是独住的,就带着儿女和一个丫环,套了车往思城县来了。
现在正在思城县。
蓝德扬声一问,外面有人回答:“在乱葬岗呢!好些人去看她。”
蓝德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可以发挥的事情,带人将三个孩子抢了来判个没官为奴。冷云觉得这样有点不近情理,他与蓝德公然在县衙大堂争执:“怎么能做得这般难看?”
“就是该叫人看到贼子的哭号才能震慑群小!”蓝德认为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
祝缨和姜植都说:“黄十二郎一人足矣!”
官员与宦官吵架,不是随时都能看到的,饶是思城县沸腾了许久,也还是有人悄悄地围观了起来。顾同火速跑去找林八郎:“快,去告诉你爹,出事儿了!”
林八郎道:“我已知道了。”
“那也说一声,好应对。就算没入官了,等天使走了再赎出来也不是太难。”
林八郎道:“我这就回去……”
一语未毕,他姐姐跑了过来,顾同道:“你们离婚了,不关你事,你且回去!这里还有我们呢。”
林氏道:“我的孩子在里面,你说不干我事?”
林八郎也劝,顾同也劝,又把“你在外面还能周旋赎回”的话说了一遍。林氏看着弟弟,说:“拿什么赎?”林八郎道:“不是拿回很多……”林氏一声冷笑。
几个学生里也有认识她的,看姐弟俩僵住了,也都劝:“大人正在与天使争,有一位是不愿意这样干的,或许会有转机。”
“呸!便是你们的大人将我家害到如此田地!”
顾同的手一松,脸沉了下来,顾及同学的面子没有骂。其他的同学也渐渐停手,他们不想与一个“无知妇人”争辩,也知道舐犊之情,可是如此说祝缨,实在是没有道理的。大家还给她出主意,她却在这儿发着不通情理的疯!
一旁的衙役们更是不干了,小吴跳了起来:“伺候你的丫头小幺儿有多少是这样被黄贼从父母身边抢走的,你当家的主母没个数?”
顾同等人愈发的沉默,他们这些日子忙的都是什么事呢?看的都是什么样的案子呢?
林八郎也怒道:“阿姐!”顾同一推林八郎:“你快去!别耽误了。”林八郎仓惶去找人送信给林翁,林翁知道女儿到思城县后也紧追着过来,倒是省了送信的时间。
林翁才到县衙,便遇到林氏说:“不放我儿女,便将我也带走吧!”
里面祝、姜正与蓝德争执,三个孩子哇哇地哭,蓝德喝道:“掌嘴!”一个小宦官上来一人两巴掌把三个娇养长大的孩子吓得只敢抽噎了。里面声音一静,蓝德听到小吴在吱哇乱叫,得意地说:“这是谁?说得好有道理!你们做官儿,多心疼心疼那些可怜的百姓吧。”
这狗东西收她的贿赂毫不手软,搁这儿跟她讲悲悯?贿赂是从哪儿来的,他心里没个数吗?他收钱的时候怎么不心疼心疼可怜的百姓?
冷云和姜植一人一个,把祝缨往后拽,冷云气得要死,骂祝缨一句:“混账!”可见是气得狠。
莫主簿扒在一间值房里往外探头探脑:“小娘子,你都和离了,就别再多管闲事了。”
林氏被他们一指责,又听孩子哭,心焦得不行。道:“我没有!是他们弄的!我男人对不起别人,也没对不起我娘家!他们一看他失了势,就要弄个名目与那个官儿合谋……”
亲娘哎!林翁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失心疯了!”
蓝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何人嚣闹?”
林氏道:“你把我带走吧!”
众学生帮着林翁父子七手八脚要压制她,她发了疯似的说:“我没有离婚!我爹身上也没有伤!将我与孩子一处吧!”
祝缨对冷云道:“放手吧,管不了了。”带不动,也就不必再浪费功夫了。反正林翁有诉状,符合义绝的条件,她将自己摘出来就是了。
蓝德高兴了:“是么?那一起拿下!”
林氏磕了个头道:“多谢大人。”三个孩子见了她,冲了过来叫“娘”,林氏一看孩子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
孩子一指蓝德。林氏从感激变成了:“你!连孩子都打,你们不是人!”
蓝德大怒:“打她嘴巴!”
学生们道:“别、别打女人,还是不是男……”顾同张开双臂,将同学们拦住了。
一个不男不女的打女人,你能说什么?你还能说什么?
祝缨缓缓地道:“敢骂内官,这村妇是真的疯了。”
蓝德见她不争了,想笑,对上她平静的面孔想到她之前对付黄十二郎的手段,她说“拆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蓝德就得意不起来了,说:“那就是疯了吧。”
命人把孩子薅走:“这个我得带走发卖。哼,便宜这个疯子了。”
林翁和林八郎赶紧把林氏拖到一边,林氏被一顿巴掌打得头晕眼花两管鼻血流了出来,终于也安静了。
祝缨道:“都散了吧。”
冷云虎视眈眈,祝缨道:“我知道轻重。”
冷云“哼”了一声道:“你给我长点心!蓝德那里我去讲!”说完去找蓝德了。
县学生们连日来的兴奋渐渐褪去,心道:书上说阉人不是好东西,果然不假!
顾同犹豫地想上前劝,看花姐和小江等人听到消息已赶了过来,想了一下,走到花姐跟前说:“大娘,劝劝老师吧。”
花姐道:“哎。”
祝缨一回头,就看到花姐和小江并肩站着,她点点头,没说话。
……——
第二天,她去看着给佃户、庄客、奴婢们发田,姜植不想跟蓝德在一处,也过来看发田契。看着看着,突然问道:“妇人也一样有田么?”
“嗯。”
“为什么单发?不是按户?”
祝缨道:“她们有的就是独个儿一人,给立个女户得了。税我照收,也不减她的。我吃饭的时候,可不分哪粒米是男人种的哪粒米是女人种的。我只要他们都交税就成。”
“这不太对,”姜植说,“布帛怎么收?男耕女织。”
“种桑麻也要地的,要是这女人就是织不好布种田极好,那男人就不会种田,难道要给那不会种的?姜兄,先把缴给朝廷的粮钱总数合得上,再说其他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