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道:“太子殿下真的薨了?”
赵苏点了点头。
小黄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了。”
赵苏道:“最慌的那几天已经过去啦,你先回家探亲吧。郑侯府上也先不要去送东西,王相公府上也别急着投。他们这些日子都忙,咱们先探探路。”
小黄作为一个京城长大的孩子,了然地点点头,拿出信来给赵苏:“这是大人给郎君的信。这里还有单子,大人请东西收了吧。明天我跟小柳再过来听郎君吩咐。”
他二人与赵苏清点了祝缨带过来的东西,赵苏都唤人搬取了,先往自己住的楼上放好。与小黄、小柳约好了时间,将二人送祝宅,自己转过来将一叠信又都读了一回。不但有祝缨的书信,还有帮忙捎带的家书等等,赵苏都读得很仔细。
信是在太子薨逝之前写的,并没有涉及太子的内容,看祝缨信里的意思有些事情他可以自己安排,给了他很大的自主权。赵苏想了一下,估计郑家最近是办不了喜事了的,决定将这一部分财物放到后院祝缨卧房的楼上存放。而其他的礼物,也要等到几天再送,现在整个京城都在为太子的薨逝而不安呢。鬼知道会有什么变化。
身为一个偏僻地方的学子,他对太子难有真情,也没什么哀伤,只是忧愁于太子过世之后的不确定。义父的身后是郑侯府,郑熹与东宫关系密切,现在东宫薨了,以后怎么办呢?
赵苏犹豫了一下,取了祝缨的名帖看了一下。因太子薨逝,国子监等处课业也是暂停,京城的哀悼比京城以外要持久很多,他倒还有一点时间。
既然南府的人和礼物已经到了,投帖子的事就不能耽搁了。
他第二天带着小黄、小柳两个人,连同自己的仆人,先去约见一下甘泽。这位甘大郎是郑熹的心腹男仆,与祝缨关系亦好,因为曹昌倒欠了祝缨一个人情。甘泽成家之后,妻儿并不全在郑府内居住,赵苏先去甘家探一探甘泽的口风,询问现在求见郑熹是否合适。
甘泽不在家,他的妻子说:“这几天他一直在府里伺候,前几天才捎了衣服过去,也没有说别的话。”赵苏留下了给甘泽的礼物,说明是祝缨捎带来的,既然甘泽忙,那就不打扰了。
接着,他又去了金宅。金大娘子只有自己带着几个仆人在家,见说是祝缨的义子过来,金大娘子十分热情。赵苏又奉上了祝缨的礼物,金大娘子道:“这么大老远的还想着我们,三郎从来都是这么可人。哎,要我说,你们传个信儿给他,别顾着我们啦,以后多捎点儿孝敬府里和朝廷里的上官才好。”
赵苏心中又多生出一点亲切感,金大娘子是个热心人,怪不得义父一家都不忘她。他陪着说了几句话,金大娘子又关切问他一些京城生活的事情,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不便的:“三郎才进京的时候,也是在我们家住的,日子过得可真快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他都有干儿子了。你有什么事儿,只管跟我说!他管我叫大嫂,咱们都不是外人。”
赵苏便将拜访郑侯府的事儿略提了提:“伯母知道的,义父既派了人来,就不会落下郑侯府上,也不知道现在过去合适不合适?我年轻,也不知道府里情状……”他心里规划了金大娘子这儿走不通之后的另一条路——去岳桓那儿,那不是郑熹大舅子家吗?
金大娘子却一口答应:“没找着甘大?也对,他忙,你等我一下儿,咱们去找老唐。”
唐善,郑侯身边的心腹人,金良与他关系更好些,有金大娘子从中搭话,赵苏很快被唐善引到了郑侯府里。一边往里进,唐善一边说:“要是在平日,你直接到门上递张三郎的帖子就行啦,如今事情有些棘手,不得不小心。君侯和夫人他们不得不闭门谢客。”
赵苏道:“晚生也是看京城有些慌乱才来请示的。”自从知道了太子薨逝的消息,他先是关在国子监里跟大家一块儿哭,过完了几天,再放他出来,外面的世界早就不一样了。
他这次只携带了礼单,并没有将礼物随身携带。进了府里先见到了郑侯,郑侯已经参加完了太子的丧礼,正在府里休息,郑熹却被召进宫里去了。
赵苏见郑熹的次数屈指可数,与郑侯就更没怎么打过照面了。只说:“义父发信时太子还在,如今遭逢大变,晚生无计,冒昧登门。”
郑侯拿祝缨的信和礼单,跟赵苏唠叨了一回,道:“我信得过他。倒是你,这些日子别与他们夹杂不清,只管读你的书。年末年初有些交际就照常走动。旁的事一概不要管。你的那些个同学,里头很有几个不安份的,什么屁事儿都不懂,就觉得自己个儿能够指点江山了!小兔崽子都欠教训!你可别跟他们混在一块儿。”
赵苏恭敬地道:“是。”
郑侯与他也不熟,一眼看过去也不太投缘,不过看他办事也还算周到,问郑川在哪儿,得知去了高阳郡王家,就让唐善他们好好招待赵苏。
郑侯府上收了礼单,赵苏又说明过几天再送礼物来。唐善道:“你这样倒与三郎有几分像了,办事都怪仔细的。”
赵苏最要紧一件事办完,也没探听到很实在的消息,听郑侯的口气,麻烦的事儿还在后头呢。不过也不怕,他的背后是那偏远的福禄县、蛮荒的阿苏县,谁成了势,都得要他们来个锦上添花,他不急,等着就是了。只要义父不受牵连,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
理智上这么想,思绪还是忍不住地乱飞:郑大人进宫去了?干什么去了呢?太子壮年而逝,这样的贵人不能跟福禄县的人一样这么短寿的吧?究竟有什么内情呢?
…………
再入皇城,恍如隔世,郑熹从来没有像这样深切地体会到了“世事无常”这四个字。
他的双鬓已透出一点点灰色,岁月沉淀出的一点点忧郁将整个人衬得愈发的优雅。
他拾阶而上,步入大殿之后拜见他那位舅舅。
皇帝愈发的苍老了,这让郑熹感到十分的担心,生怕下一刻这位舅舅也要“崩”了。
皇帝看着这个外甥,也生出许多的感慨,郑熹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们都因太子的死,萎顿了太多。
皇帝道:“咱们有多久没见啦?”不等郑熹回答,他又说,“他走啦,将我留下了!”
对一位老年丧子的父亲,人都应该生出许多的同情的,郑熹却死死压住了想问的话:你现在开心了?
太子生前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呢?皇帝年纪越大,对太子就愈发的挑剔。
郑熹又一叩首,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哽咽道:“咱们在他身上的一片心血都空付了。你最周到,你在东宫的时候,他都是好好的,你一走,他也……我将他的身后也交给你了。”
郑熹眨了眨眼睛,皇帝道:“要用心为他筑墓。”说着,他也哽咽了。
郑熹,又被起复了。
郑熹道:“是。”
皇帝的嘴唇动了一动,又抿住了,郑熹关切地看着他,皇帝道:“你去吧。等等,先去政事堂。”
“是。”
郑熹也不知道自己给安排了个什么职位,先去政事堂也是合理。他沿着熟悉的路径,一路去了政事堂。那里,施鲲与王云鹤也在,二人仿佛也被人抽去了一丝精气神,不像往日那般成竹在胸了。
施鲲道:“来了?陛下的意思,你任礼部尚书,不过你现在第一要务是督造太子墓。”
郑熹道:“礼部?”
东宫詹事没了,做个礼部尚书对他而言算是好消息了。这里面又有许多事情,第一,丧礼可能跟礼部关系更大一点,修坟则未必;第二,礼部尚书不是钟宜么?没听说他死啊?!
王云鹤道:“他。”他指了指政事堂里另一张桌子。
郑熹道:“他终于修成正果了。”
施鲲道:“先不必管他!你过来,有事要同你讲。”
郑熹忙凑了过去,三人坐了下来,施鲲还是老一套:“天下太平,毋生事端才好!你营建太子墓不能出纰漏!太子忽然离世,御医说是中风,陛下不信,疑心有人行巫蛊之事,几兴大狱!”
郑熹心头一跳:“什么?”
王云鹤一双眼睛盯着他:“怎么?难道你要说有巫蛊?”
郑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这二位没有一个想从“巫蛊”上做文章的,也不想别人拿这个话题生出是非来。遭逢一个皇帝的晚年,理智的人都不应该让他兴起这样一场祸患,谁也不知道起了个头之后事情会如何的发展。
郑熹道:“殿下先是昏迷,摇之不醒,药石无效,这……”他没有隐瞒自己仍然能够得知东宫消息的事实。太子这次就很奇怪,突然一头栽倒,躺着不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这么死了。
不能怪皇帝怀疑的,他都有点怀疑了。
王云鹤道:“殿下当然不能是被诅咒身亡的,圣天子有神明护身,天子之子亦当如此。还记得旧年的三次地震么?”
郑熹心头一振,王云鹤苦笑:“殿下是应了劫数,你万不可多想。我亦如此对陛下讲,释陛下之疑。你是朝廷大臣,凡事当三思而行。”
郑熹想了一会儿,道:“是。”
他们又议了一会儿这个太子墓该怎么修,本来应该是直接交给郑熹的,两个丞相十分的不放心,仍是要先串个供。钟宜做丞相,仪式会耽搁一些日子,他们得趁钟宜过来之前将许多事情安排好。钟宜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他比王云鹤还要大一些,现在排名在王云鹤之后,完全是因为皇帝对于“旧人”的“信任”。情况不是很好。
三人议定,死太子多的是,有旧例,太子这个墓,得比一般的规制大一点,但绝不能与“陵”过于相近。郑熹出个大概的方案,得先给皇帝看一下,主要是看看皇帝的反应。
王云鹤道:“那便如此吧,你休息了好一阵儿了,也该振作起来了。”说着,他又皱眉,郑熹什么都不错,就是有一样缺点——不曾任过地方。罢了,先这样吧。
郑熹前脚回到家,后脚旨意就到了。他的母亲郡主一边擦眼泪,一边偷偷骂皇帝:“怎么也不早点下旨呢?倒叫我的七郎哭灵时尴尬。”作为前詹事,郑熹也要进东宫吊孝,那时候场面还是比较难堪的。
一片大好前途,替东宫顶缸也是极划算的,可东宫没了,官也没了,下面就不好说了。郑熹很是过了一阵难捱的时光。
府里上下脸上都带了点笑,又不敢过份欢庆。有重新收拾郑熹上朝的家什的、有准备他的各式见客的衣物的、有清点他的名帖的……
郑熹经此起落,重回朝堂却不像前番昂扬。
因为接下来,朝廷一件大事就是重新立储。
太子在储位三十余年,根基牢固,没出过什么特别的政绩但是也很稳。现在他走了,屈指一算,兄弟里是没有与他相仿的人物,这就有点不好了。太子身后又留了个儿子,论起来这个才是大宗,可惜年纪太小。
他重申了之前的命令:“家里谁都不许妄议朝政!”然后才是问有家里有没有事。这本是随口一问,他才出门多会儿?估计没事。
正因无事,赵苏过来的事情就比较显眼了。郑熹听了汇报,对甘泽道:“你跑一趟,叫他们别在京城乱蹿。”
甘泽忙去通知了。
这一边,郑熹接了旨意,开始规划如何在筑墓的过程中将礼部收到自己的手里。每当此时,他就很想念当初在大理寺的日子,顺手、顺心。
祝缨……不,此时不能让他马上回来,他的事情正在紧要的关头,办好了、风风光光地升回来才好!
再找另一个祝缨的可能性不高,郑熹只好自己多费一费心,一手人事一手太子。
……
“郑詹事督造太子墓?嘿!我看着是要立太孙。”茶铺里,几个闲汉在磨牙。
赵苏接了甘泽的传信,没乱蹿,拣了个茶楼猫着,听听“物议”。到底是京城,就连穿着窄袖短衣的闲汉,都能将一些大事分析得头头是道。赵苏不说话,只听。
一个络腮胡子说:“那可不一定!兴许陛下只是不想叫人说他刻薄儿子呢?这几年太子日子可不好过哩。”
即使是皇帝,也不太想承担一个“杀死”或者“逼死亲儿子”的名头的。
另一个光下巴的说:“那就得看墓是大是小的。如果想立孙,太子的墓规制就会更大,不然就会小一点。”
赵苏听了半天,也没见他们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他们还有猜太子的死因的,也有说他三舅妈的外甥女的表叔的女婿前天在路上看到鲁王骑马招摇过市,脸上带着笑的。
赵苏心道:如果义父在京中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可恨远隔关山,送消息太难,又无确切的消息可送。
…………
祝缨打了个喷嚏,在老板的目光中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那你与他们就要缴一样的税了吧?”
老板道:“当然!我一文也不少!”
祝缨有点吃惊,问道:“你什么时候入籍的?什么时候缴的税?税是怎么缴的?是三十税一、十五税一还是十税一?会不会有人勒索你?”
她问得很仔细,因为商税这个东西它临控起来比较困难,不像土地,土地不会跑,货物交易是比较难追踪的。也之所以,其中有很大的私相授受的空间。而她与阿苏家议定的那个羁縻的条款里,如果是山上人,其税率是有优惠的。
老板道:“你问这个做甚?你是谁呀?”
祝缨道:“要是有人勒索你,你就到府衙来找我。”她放下了自己的名帖。
这老板认得一些文字,伸头狐疑地接了过去,一看之下也吃了一惊:“你不会是冒充的吧?”
跟着出门的项乐道:“在咱们这儿,大人还用得着冒充谁?前两天街上的事儿,你没去看吗?”
他将自己的腰牌向老板一亮,老板认得这是府衙的牌子,道:“原来真的是大人!”忙要见大礼。
祝缨将他扶起道:“大姐来你这儿买过药材,说你这儿的东西实在,人也实在。”
老板吸了吸鼻子:“我竟不记得是哪位娘子了。”忙将祝缨往里让,又喊妻儿来拜见,又要烧水煮茶。
祝缨道:“你们忙正事吧,我不过来看一看——市面还太平吗?我怎么一出门就遇着无赖呢?你们受多少欺负了?”
老板道:“也不太多,大家伙儿一般都一样。人么,处出来的。在这集市里,我与阿苏家的人也不怎么打。大人看我这个样子,也很像了是不是?他们只有穿得不体面,或者太显示不同的,才会稍稍受点儿气。已经都很好了。”
祝缨慢慢地说:“人总要找些‘不一样的’来欺负。”老板的话应该没说全,哪儿都有好人,哪儿也都有坏人,既有照顾外来的,也有单拣外来户欺负的,并不会都很好。
老板吃惊地看着她,她说的是利基话!老板问道:“大人会说利基话?”
祝缨点点头,问他叫什么,他不提自己以前的名字,只说:“入籍前我就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大人唤我仇文便是。”
锤子记下了,心道:那我也要个新名字。他仰头看了一下祝缨,祝缨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