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不客气地饱餐一顿,才向累利阿吐道别。出了四夷馆,祝缨翻身上马:“去王相公家!”
……——
王云鹤家里今天人挺多,各地刺史等又是过来递帖子排号。祝缨悄悄地过去,与管事说了两句话,插了个队去见了王云鹤。
王云鹤道:“你是稀客啊。”
祝缨笑道:“客都在四夷馆呢。”
王云鹤挑挑眉:“胡相?”
祝缨点了点头:“他在问官制。”
王云鹤道:“坐。”
祝缨坐了下来,说:“我可能猜着了。他懂官话,又警觉,派的人没敢靠太近,只听着了一些。他们像是要改官制,把一盘散沙捏起来。”
她将手掌一收,握成一个拳头,往外一捶。
王云鹤道:“不太好办。”
祝缨问道:“那也得办呀。”
王云鹤叹息一声:“眼下也不能兴兵。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且不必去管。”
“那榷场?”
“差不多就行了。”
祝缨想逗他:“不让利啦?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汗要是拢不住人,胡人一乱,边境也不好过。您不也挺喜欢他的吗?”
王云鹤斜看他一眼:“谁说的?我现在说的是国事。”
祝缨笑道:“是。”
王云鹤又说:“那个人你看紧了就是,不要动他,他得安全回去。也不要去质问,一则未必能问得出来,再则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他能不能做得成还是两说,他要回不去,立时就是一个动乱的借口。朝廷现在也腾不出手来,能不动先不要动。他能不能变成祸患,要看朝廷是不是励精图治。记住这个人。”
“是。”
王云鹤的情绪稍稍低沉了一点:“我是羡慕他呀,如果真如你所言,他的想法是对的。他能来,必是得到了支持,我却……”
祝缨道:“机会总会有的,他也未必做得成。”
“他若做不成,我既高兴又难过啊。”
祝缨点了点头:“各人走各人的路。”
她看王云鹤不像想继续聊下去的样子,说一句:“明天我先对窦尚书讲一声,再与童郎中他们去见胡使,将约定下来?”
“去吧。”
祝缨轻手轻脚地从王云鹤府里出来,终于可以回家了,差使里最难的部分也算是办完了。对胡使她没什么感情,倒是昆达赤那里进展顺利。
她盘算着下一步,前面出现一队人马,打着灯笼火把,两下凑近了一看,互相认了出来。
祝缨先下马:“诶?您怎么这会儿还在街上游荡?”
郑熹从车里探出个头来:“又胡说八道了。”
祝缨看他鼻头微红,像是哭过的样子,故意望向他的来路:“宫里?”
郑熹笑笑:“没事儿,你不用出钱。”
“咦?”
郑熹笑骂:“我的女儿,我养了她这么些年,说话的口气怎么突然变得像你了?你下什么蛊了?”
“可不敢乱说!”
郑熹道:“回吧,没事了。”
“哦,好。”
到第二天,祝缨才知道“没事了”是什么意思——皇帝出手就是很快,他给承义郡王也定了一门亲事。
女方家里十分清贵,是名门王氏的女孩儿,年纪与承义郡王相仿,父亲是清流。细细算起来,与鸿胪寺的王丞还是远远远远亲的同族。王氏是勋贵之后,门第颇高,但是王丞却可以告诉你:“她家呀?也不行,比我还差呢。”
名门望族对外不大瞧得上寒士,内部各房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厉害的,譬如之前没能嫁成先太子就卷进龚逆的案子全家倒霉的袁氏,闺女能选做太子妃。差的,就像这位王家小姑娘的爹一样,虽然姓王,现在还是个七品,正窝在不知道哪个旮旯里当个地方的小官。
难为皇帝能把她给挖出来。
这事就与祝缨没关系了,她先是与窦尚书通了气,再与童郎中一道与累利阿吐将约签了。
中午之后,她就闲了下来,预备明天再与礼部协调,教授各使者演习如何朝拜皇帝、太子。今天这半天,是她凭本事闲下来的。
这让她有点高兴,从四夷馆出来,她先回家,写了两张帖子,命人送给武相、崔佳成二人。
祝青君在一旁给她研墨,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是祝缨给她准备的。祝缨以为,自己带着祝青君还是不太方便,不若先请武、崔二人教授祝青君律法。
送帖子的人才出门,祝府的门前就扑倒了一个人:“大人,大人,救命啊!!!”
祝文拉开大门,见了来人的模样不由吃惊:“你是什么人?”
他不是一惊一乍的人,全因这个人他作瑛族的打扮,说着祝文再熟悉不过的奇霞语。看起来一副随时要死了的样子。
第307章 翘楚
来人说了一句:“我是阿苏县的苏县令派来的,我叫巫星,奉命前来求救。”说着,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牌子来。
祝文一手持刀,右腿小心往巫星身边探了探、半侧蹲着,另一只手接过了牌子。牌子是阿苏家的令牌,祝家人都见过。
祝文还刀入鞘,对府内做了个手势,里面出来两个人,将来人架起。祝文自己走出府外,来到府外的街上看了一回,没看到有人追踪过来,又做了一个手势:“带进去。”
他将刀半抽出来,守在门房,让另外一个同伴:“你快跑过去禀报大人。”
祝缨帖子送走,拿起范、张二人缴上来的记录从头研究累利阿吐。翻不几页,便有人来报:“大人,阿苏县派人来求救。”
“带进来。”祝缨不慌不忙地说。苏鸣鸾早些时候已经知会过她了,祝青君一场病都好了,阿苏县的人现在才来已经算到得慢的了。
很快,巫星被带了进来。祝青君多看了他两眼,往一边退一退,转过一根柱子,出了书房去寻个铜盆打水。她兑了一盆温水端了过来,巫星正将一个厚厚的扁布包给祝缨:“都写在这上面了,县令说,请您先过目。”
祝缨看到祝青君端了盆过来,说:“你先洗脸吧。”
巫星点了点头,他与巫仁没有什么关系,姓巫是因为他是阿苏家大巫的血亲。阿苏家成了阿苏县,苏鸣鸾有了“苏”这个姓,大巫这一支就姓了“巫”。“星”是他的本名,他亲娘的特长是看着星星占星算吉凶,是祝家的同行。
解开了包裹的粗布,里面是一个奏本以及一些信。祝缨先看信,最厚的是苏鸣鸾的亲笔,大意:
这个破刺史真是完蛋,咱们不跟他玩儿了,我们五个人已经商量出主意了。我们写了五份内容差不多的奏本,每份都是五人共同盖了印,分五路送到京城。奏本您给看看,要是觉得我们写得不好,您给改改,再让人誊抄一下。有什么我们办得不周到的地方,您随便调整。山雀家的也派了他的儿子出来,作一路。我本想派小妹上京的,现在局势不妙,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不方便。等到梧州的事态平息之后,再让她上京找您去,您要是觉得这样不合适,也请给我一个回信,我好安排小妹。
别业一切都好,姑姑她们去了别业,我看比在山下更自在。对了,山下商路受阻,好些东西依赖别业的作坊产出,大家的生活没有受太大的影响。当然啦,肯定是不如以前。不过没什么,咱们怨的是现在那个完蛋刺史。
最后郑重写了自己近来的一些体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给祝缨交作业的时候。“当年您让我的眼睛里要有天下,我当时以为您说得太大了,我连自己家都还没弄好,天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终于是明白了,今天遇到的事情,如果是以前,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与山下起冲突,互相杀伤一些人,再互相无可奈何,山里依旧闭塞而贫穷,山下刺史并不会尝到什么苦果。现在不一样了,我会写奏本了,我们知道上京的路了,可以让自己少受损失把不喜欢的人赶走了。不管与那个朝廷有什么恩怨,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苏鸣鸾还有些话没写在信里,因这一件事,五县更团结了不说,更因她的主意明白,在五县里她说话的份量更重了。
此外就是郎锟铻等人的信,内容大同小异,态度都很统一:这事儿就拜托给义父了,您怎么安排都行,咱听您的。我们想要这个刺史滚,新刺史别多管闲事。
郎锟铻与苏鸣鸾是自己写的信,喜金、路果、山雀三人年纪大,学得慢,话会说一些,字不大会写,是由子侄代写。
其中山雀岳父的书信笔迹是林风的,前半截是山雀岳父的口气,后半截是他自己的口气。大意:义父,我来了!
祝缨再看奏本,苏鸣鸾不愧是五县里跟她学习最久的人,奏本写得有模有样。起手先给皇帝歌功颂德,然后是请皇帝给他们做主。接着是具体的控诉,包括但不限于:欺凌各部,侵夺各部的祖产、奴婢,将县里选派的番学生逼出学校,害得梧州山里生出异象——通往山外的路断了、野兽白天跑了出来,白翎子野鸡都往西飞了,追都追不上,所有灵芝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没了!
中间插一段苏鸣鸾特别的委屈:当初我可是“首倡”接受羁縻的,几年了,我的税也没少交,也没给山下添乱。我进京还受到了陛下的接见,现在什么意思?是说我一个女人不配了是吗?还是说,外番的女首领心向朝廷就是自寻死路?陛下您给个说法。
最后说,新刺史太狠了,我们可太害怕了,于是派了五路信使,希望老天爷看在我们可怜的份儿上能让其中一路能够到达京城吧。要是老天爷不可怜我们,非要断了我们与陛下的情谊,那就是天意了。我们仍然记得上京时见您,您给的丰厚赏赐,我们的子女也记得您的慈祥和蔼。
呜呜~
祝缨看过之后笑了,问巫星:“其他人呢?你们什么时候动身的?”
巫星已洗了脸,看得出还有一点累,但绝不是马上就能拉出去埋了的样子。他已喝了一大碗的奶茶,悄悄对祝青君挑了个大拇指,祝青君点了点头,收了盆拿出去。
巫星道:“别驾大人动身之后不久我们就动身了,没敢超过他们。一直穿山外的衣裳,装成一伙商人,离京城二百里地,我们才换回旧衣裳,分开进京。咱们县令说,几个人往不同的地方去。我往府里来人,山雀家的小子先去旧宅再过来,塔郎家的去会馆,对了,另外两家的人就到大街上大哭几声。”
祝缨道:“他们在你后面多远?”
巫星道:“也不太远,山雀家的小子快一点,可能快到了旧宅,其他几个慢一点,是有意错开的,免得同一天到了太不像。”
祝缨对胡师姐道:“你带两个人去老宅,迎一迎林风。”
胡师姐心向着梧州人,忙说:“是。”
祝缨又安排项家兄妹去城门、会馆等处等着,等到宵禁的时候就回来,明天再去等。然后对巫星道:“你收拾一下,随我来。”
“是。”
祝缨又对祝青君说:“你在家里等着,万一有人女官来说,是我下的帖子请她们过来的,你就招待她们。如果她们今天不来,你就自己看书。”
“是。”
祝缨去换了一身官服,命祝文准备好马车,带着巫星钻进了马车:“走。去皇城。”
…………
到了皇城门外,祝缨对巫星道:“你且在车里不要出来,等我叫你再露头。”
巫星紧张地问:“要是告状,我才洗了脸又吃了东西,衣裳还被青君那丫头掸了土,是不是不太像长途跋涉的?是不是还不够惨?”
祝缨上下一打量,道:“等进去了就把斗篷除了,穿得单薄点。”
“哎!”
祝缨拿过奏本,大步进了皇城。骆晟不在鸿胪寺,祝缨拿奏本径直去了政事堂。这个时候是皇帝在后宫里休息而两位丞相已经将一天大多数的事务处理完毕,准备落衙的点儿。看到祝缨进来,施鲲惊道:“你?与外番的约不是已经签了吗?难道有变故?”
王云鹤也放下笔,看着祝缨不太好看的脸色。
祝缨道:“下官惭愧,一时没看着,梧州出了点小事。”
施鲲问道:“梧州别驾……张运是吧?不是才来叙职?我才看着吏部上报,说梧州今年不错。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
祝缨道:“相公请看。”将苏鸣鸾的奏本拿了上去。施鲲越看越生气,看完拿给王云鹤。王云鹤看完之后先问祝缨:“信使何在?”
祝缨道:“刚刚到了我家里,我不敢耽误,给带来了,人就在宫门外。”
王云鹤与施鲲对望一眼,派了一个録事,道:“去带人进来。”他批了个临时的条子,録事拿了,祝缨道:“我与他同去吧,人受了点儿惊,不认识的人他或许不信。”
王云鹤严肃地点了点头:“去吧。”
五县“獠人”哪怕不是“反叛”,只是不肯再受羁縻也够朝廷难受的了。祝缨与録事出去,将巫星带了来。进门后巫星除去斗篷,露出里面衣服。
祝缨道:“这是施相公、这是王相公——那两本文集就是他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