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恩一直安静地侍立,直到皇帝起身,他也跟了过去。皇帝站在百宝架前,抬手取下一个玉雕的龙舟来,说:“你晚间再去一趟祝缨家,拿这个给她。”
“是。”
…………
祝缨回到大理寺,一番热闹自不必说。
晚间回到家里,杜世恩就来了。杜世恩不止带了一只放在锦盒内的玉船,又带了一些金帛珍玩,装了一车,都是皇帝赏赐的。
祝缨道:“这……也太多了。”
杜世恩道:“陛下说,您今天又要交罚铜,别委屈了自己。”
祝缨道:“那是不会。”
杜世恩也不要她的红包,祝缨道:“纵你不要,他们大热的天也要多喝一杯茶的。”
杜世恩才让小徒弟从项安手里接了个红包。
两人少叙几句话,杜世恩便回去复旨了,祝缨拿着那透着宝光的玉船,心说,上船喽!
把玉船放在自己房里收好。
第二日,皇帝果然说自己的女婿年纪已经不小了,该学会为君父分忧了,把他派给施鲲做营建山陵的帮手去。
第341章 更替
皇帝的几个女儿里,只有长女明义公主结婚了。
这个派去给施鲲当帮手的驸马就是她的丈夫,时悉。时悉是时家人,是周游那位朋友的侄子,他的祖父就是先帝时的时尚书。两重身份之下,皇帝再给他这个任命朝上便无人反对了。丞相们也还算满意,时驸马年轻,带一丝丝文人的气质。
散朝后,皇帝将驸马留了下来,仔细叮嘱了驸马一回:“务必用心,不可自恃身份骄横无礼。”
驸马心里是有一点委屈的,他与妻子一开始虽然也梦想过骆晟那样的位置,但也没有非做这个鸿胪寺卿不可的意思。换个稍次一点的其他位子也可以,哪知被人家一口给否了。
时悉年轻人,总有一股志气在的。时家在先帝朝,可是不受气的。现在皇帝还要让他不要骄横?给他骄横的机会了吗?
驸马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是。”
皇帝道:“施鲲二十年太平丞相,他的话你还是要听的。多学一学人家的气度。”
“是。”
皇帝看着女婿,又给了个承诺:“你的祖父是朝廷重臣,你要以他为榜样。不要计较一时之得失,眼光要放长远。眼下要先把事做好,才能让人无话可说。以后,我也才能放心将重责大任交给你呀!”
时悉用力保证:“臣必不负圣恩。”
“你要有个样子,尊敬长者,礼贤下士,别人才会看重你。”
“是。”
皇帝道:“去向施相公请教吧。”
时悉辞别皇帝,往政事堂去了。
皇帝敲了敲桌子,问杜世恩:“郑熹回去了吗?”
杜世恩道:“怕是已经走了,要去召回来吗?”
“不必了。”皇帝低下头,心里划过了许多事,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没抓住。他心里又有一点急,要开口,又没继续说。
时悉此后便成为了施鲲的一个帮手,比施鲲还勤快,施鲲还有政务要处理,时悉一颗心都扑在了营建帝陵上。先帝寿命极长,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的后事做了不少的准备,选址、大部分的用料都是现成的。先帝的皇后先安葬的,那时候就一并选好了风水宝地。当时就是施鲲主持的,他已经留了余量。
轮到先帝驾崩办丧事,进展颇佳。施季行到大理寺做少卿,是赶上了鲁逆案的尾巴,跟着沾光蹭了点功劳。现在皇帝又把女婿放到施鲲手下,也是赶上了个营建陵寝的尾巴,同样可以沾光蹭点好处。
施鲲坦然地想:一饮一啄。
不得不说,皇帝这个安排是很巧妙的。施鲲不想反对,并且决定接下来无论是收尾还是别的什么事儿,只要稍稍为难的,都打发时悉同皇帝磨牙去!
他算了一下,再有一个月就能完工了,然后是选个吉日把先帝给送进去。才一个月,不让他多干点儿事,能学着什么东西?得把这个驸马好好支使支使!
只等先帝安葬了,他施鲲就可以休致了!
施鲲这里账算得清楚,不想却又被另一件事给耽误了——陈峦死了。
陈峦是他的前辈丞相,急流勇退,没遇着后来这些糟心事儿。儿孙也教养出来了,看着孙子比儿子好像还像样子一点。陈放起步比陈萌要早、要好,小伙子看着长得也挺周正。可谓人生美满。
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寿高而亡,也挺是时候的。
虽说如此,他也不应该耽误了施鲲休致。事情还是因为祝缨给上了一表,认为古之圣王都有名臣相随左右的,陈峦给先帝当了那么多年的丞相,陪葬个帝陵应该也不算过份。先帝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够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这是个正经的提议,皇帝也从善如流地批准了。
陪葬就得葬在帝陵不远,现在帝陵还在修呢!皇帝于是大笔一挥,让驸马顺便给陈峦也在附近挑块地方,给陈峦的墓顺便挖一挖。陈萌父子回乡奔丧,扶灵回来墓也应该修差不多了,回来就埋了就行了。
说是交给驸马,那也算是帝陵的附属,施鲲也得过问,一分工就耽误时间,他且走不了。
施鲲只好咽了口气,摊开了舆图给陈峦又选了块地儿。落衙回家,让施季行去陈府向陈萌道个恼,转达自己的哀思,传话“待老友归来,我再去看他”。
…………
施季行到了陈府门外,发现拴马柱上已经拴了些马了。其中一匹他很眼熟——是祝缨的坐骑,这匹马很是神骏,看了很容易记住。
陈峦过世在四天前,昨天傍晚陈萌收到了消息——长子出仕之后,他就派了次子、三子在家侍奉父亲,两个人一见祖父过世,当天就到了府衙,知府不敢怠慢,发了加急文书,三天就到京了。
陈萌父子一面写奏本给皇帝报丁忧,一面准备奔丧的事,同时又向京中亲朋友发讣告。当天晚上,祝缨就登门了。
陈萌此时全忘了少年时对父亲的怨言,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陈放是祖父教养大的,感情深厚,边哭边说:“何苦来?我竟没见到阿翁最后一面!早知这样,晚两年出仕,能陪阿翁走最后一段路也是好的!呜呜……”
祝缨等这父子哭得告一段落了,才问他们:“你们这就要回去了?”
陈萌道:“是!现在动身已然晚了,这么热的天,我就怕他们已经下葬了。”
祝缨道:“这样么……”
“怎么?”陈萌抹一抹泪,“三郎,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祝缨道:“要是下葬了,就有些惊扰了。若是还没有,现施相公正带着驸马营建先帝陵寝。世叔是先帝老臣,君臣一场,若能陪葬帝陵,你们一家也不必回乡结庐。此事你们父子提稍有不妥,让别人提更好些。若你愿意,明天早朝我便奏上这一本。你看如何?若世叔的心愿是归葬桑梓,又或有遗言安排,当我没说。”
陈放还在抽泣,陈萌擦着脸打嗝儿:“嗝,额,那可真是太好了!嗝,这般哀荣,嗝……”
走得越高,盯的人越多,守孝就越不能马虎。回乡是必须的,如此一来离京城就远了,离权力也就远了。
陈萌自己不是很敢肖想政事堂,但越看长子越是个好苗子,不舍得耽误他一天。祝缨这个主意是真的不错。陈峦是从活着风光到死,陈家也可以很方便地在京城居住。
陈萌扔了毛巾,一揖到地:“多谢!”
祝缨扶住他的手臂:“何必客气?当年我才入京时不名一文,世叔便有厚赠。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先别急着明天一早就走,等我一等,等我奏上去了,看看结果再动身。”
陈家父子一阵感激。
第二天早朝,当朝上说起陈峦过世的消息时,皇帝说明天要辍朝一日,祝缨便趁势请给陈峦一个陪葬先帝的资格。
陈峦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也没得罪过皇帝,皇帝一登基,他的贺表就到了,写得极合皇帝心意。陈萌还是九卿之一,陈放是宫变之时守在先帝身边的护卫之一。
皇帝答应了,命写了个诏书,其中着重强调了陈放在宫变中的立场。
又对冷云道:“鸿胪寺要上心。”
冷云正经地答应了,回来就把这事儿甩给了沈瑛。到得此时,冷云才想起来,沈瑛与陈峦还是亲戚呢?
沈瑛心情复杂地答应了下来,散朝就往陈府跑。陈萌对着他又哭了一场,沈瑛道:“你扶灵回来,在这府里办事么?”
陈萌道:“在家乡也要告慰一下先人。”
沈瑛有些踌躇,如果在京城里办是很方便的,如果回老家也办一场,鸿胪寺是不是得派人去?他也跑这一趟吗?
陈萌看出了舅舅的为难,主动说:“您就在京里吧,我父子自回乡操办。返京之后、入葬之前,再来办一场。”
沈瑛道:“也好。诸般丧仪都有我盯着,必要风光大葬。”
陈萌道:“多谢。”
沈瑛回去准备了,陈萌这里换了孝服,再写个谢表给皇帝,祝缨就又来了,与他约定了明天父子俩启程的时候她要去送行。
陈萌道:“你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为我们想得也够周到了。最大的一件事你已经办了,何必在乎这些小节?”
陈放也说:“叔父才经了那一件事,大理寺也等着您去整顿呢,别误了您的正事。”
祝缨道:“要是我离开一个月大理寺就不转了,那我这些年就白干了。明天没有朝会,我送完你们再去。”又送了些奠仪、盘缠给他们。
父子俩也大方地接了。
祝缨道:“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了。”
陈萌道:“既还要回来,就不忙了。原是为了回乡结庐有许多事要安排才忙乱的,现在不用忙了,我这心里,我、我才有功夫伤心。”
两人说了些家常话,陈萌又说接下来就是把全家都搬到京城里来了,老家安排些人看守等等。又说陈放年纪也不小了,本来打算给他说亲,好让陈峦四世同堂的,遇到国丧推迟了,现在就更是只能延后再议。
陈放听了,又是一阵难过。
祝缨问道:“哪家淑女?”
陈萌道:“正请示他阿翁,还未有定论呢。哪知……”
祝缨道:“莫急,世叔将来要长眠京师,出了孝,携新妇祭扫会很及时的。”
看陈萌稳了下来,祝缨就向他告辞,出门就遇到了施季行。
两人白天在大理寺打照面,晚上在陈府打照面,见面都不自觉地微笑了。
祝缨道:“他们父子正在打点行装,快去看看吧。亏得你今天来,明天他们可就要走了。明天我约了给他们送行,公务你多担待。”
施季行道:“好。”
……——
次日,皇帝辍朝,祝缨送陈家父子出京。
送他们的人不多,更多的人是打算等他们回来时登门吊唁。有几个同乡也来了,见面又是一种伤感。
祝缨从城外回来,才进皇城,就有杜世恩的小徒弟守在门口:“您可算来了,陛下有召。”
祝缨不敢怠慢,跟着他一气到了皇帝的面前。小徒弟跑得张口气喘,祝缨只呼吸快了一点。她很快就平复了呼吸,向皇帝长揖。
皇帝道:“去送陈萌了?”
“是。”
“你们同乡,也是该亲近。”
祝缨道:“不独是因为同乡,陈相在世的时候,没有瞧不起后生小辈。宰相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