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脸上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问道:“是么?”
姜司法苦笑道:“您明鉴,什么都瞒不过您。”
祝缨依旧和气:“来都来了,详细说说吧。”
姜司法摸出一个厚本子,道:“都记在这上面了。”
也没有什么是祝缨不知道的手段,譬如人命官司,就是私了再把谋杀改成自杀、误伤之类。他竟还没有做得太不堪,自己收了贿赂之后还让凶手给苦主家悄悄塞钱了。如此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些就全没了痕迹。
这是大的。此外还有一些小事,也是如法炮制。
祝缨道:“就这些了?”
姜司法忙说:“不敢隐瞒。”
祝缨示意给他上一杯茶,示意他坐下,慢慢地说:“官军一场败绩,死伤许多人、丢了许多的辎重,往年的空饷、旧账就全都平了。四城被洗劫,一个大窟窿,把以前蜂窝一样的小窟窿也一铲子挖去了。”
姜司法捧着茶杯的手一抖,知道眼前这是一个懂行的人,他怯怯地抬眼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天使。只看了一眼,又马上低下了头去,手仍在抖着。他颤声说:“下官经手的,确实只有这些。”
祝缨道:“你是第一个过来的,先到先得。”
姜司法心头一颗大石落地,忙说:“不敢有欺瞒之举!”
祝缨让人将厚本子又还给他,对祝文道:“笔墨伺候,发文书下去,各州县自查旧案。自行拨乱反正,我不苛责。”
姜司法嗖地一声又站了起来:“大人真是信人!下官这便回去纠正错处,不让大人为难!”
祝缨道:“不要让我等太久。”
“是!”
……——
姜司法前脚走了,金良后脚闪了出来,望着姜司法的背影道:“这……这就放走了?”
祝缨道:“是啊。”
“那么厚一个本子。”
祝缨道:“对啊,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更知道,他才头一个来。千金买马骨,得让北地的官员知道,我说话算数的。”
金良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你来不是为了查他们的错处的么?现在这么放过他,你要如何交差啊?不能这么当好人啊!你是采访使。那朝上御史忙成那样,回去的时候你不拿点儿案子报上去,恐怕不能够的吧?”
祝缨道:“我还是安抚使。”
“那也……不是安抚这些人,北境四城,不是都安抚下了?”
祝缨看着他,问道:“地上一个坑,拿张纸盖着,叫糊了个面儿。得往里填土,才叫填坑了。不管是松的土还是压实了,得干。不然就我冲下去挨个儿拿人、翻案,那是能显出我能耐来了。北地官场又是一番动荡,再派新人来,再重新站队、打架。最后倒霉的还是百姓。”
“怎么会呢?都肃清了,不就行了?”
祝缨道:“你看,军中是最讲法度的地方了吧?能清爽吗?”
金良道:“那、那也不太一样的……”
祝缨道:“那得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在北地多留几年,我能慢慢给它调理了。我只怕胡主胡相不给这个机会,他们要是明天就来了,我怎么办?我得先把所有的人都捏到一块儿。”
金良彻底沉默了。
祝缨笑道:“好啦,别愁了。过两天咱们一起去看热闹,小妹她们明天也该回来了。”
金良一直沉默到晚上陈放等人陆续回来,他们在外绕了几天,没出本州,查访了一些本州的事务,又将本州一些民愤颇大的劣绅给记了出来。收获不小。
祝缨道:“不错。明天各人先把手上的档整理一下交给我。五日后咱们去学校,看他们考试。”
陈放问道:“也是选了直接授官的么?”
祝缨道:“当然不是,榜样已经有了,余下的就不必着急了,慢慢来。总要选出些合用的人才好。”她又指着北地子弟说,“还有他们呢。先考试,考出来能给我干活的,放在行辕里听差遣,干得好的、立功的,依次序进前。”
陈放道:“这个好。”
祝缨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详细说说你们的见闻。”
“是。”
匆匆用过饭,祝缨依次听取了他们这几日的见闻。陈放所见,乃是士绅也有优劣,他对祝缨道:“世叔欲用北地士人,倒是因地制宜。只是他们良莠不齐,还请留意风评。”
陈放比别人看得明白,北地就算是郑侯对阵胡兵的大本营了,要这儿稳,就得稳住本地的士绅百姓。所以祝缨筛选举荐本地人为官,所以朝廷没有打折就同意了。但是这样做是有隐患的,不能是个士绅就用。
祝缨道:“不错。”
卓珏也有想法,他说得更直白一些:“大人任用本地士人治理本地,有利有弊。利在他们熟悉,弊在容易欺瞒朝廷。”就是本地人在本地做官、抱团,容易把朝廷的势力排挤出去。
苏喆道:“不是让四州交岔着任职么?也还行。”
祝缨听他们慢慢讨论,颇有些欣慰,最后她说:“都说得不错,今天先休息,明天接着干活。”
“是。”
第二天,各人又做着案牍的工作,好在各人都有几个北地子弟相帮,做得极快。到了晚上便将本州的案卷放到了祝缨的案头。
祝缨再筛过一遍,将其中一些案子发给姜司法,让他“秉公而断”,她自己则又支使起了苏喆等人:“不用你们丈量得多么精细,一人搭上几个本地子弟,下乡去!看一看田地、人口,看看他们怎么收税的。有横征暴敛、私加捐税的,都拿下了。”
“是。”
陈放劲头很足,他将书生袍都压到了箱底,让小厮翻出些方便的衣服来。小厮道:“郎君,还是我来吧,您歇会儿,天天在外面走,要累坏了。一会儿烧热汤来,烫烫脚,我给您捏捏、解解乏……”
主仆二人正说话,门被叩响了。小厮跑去开门,却见是金良。
陈放也叫一声:“金将军,”将金良往里让,“行李杂乱,请您见谅。”
金良道:“不碍的,郎君只管忙,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陈放忙问何事,金良道:“呃,是三郎的事。他如今也忙,我一个粗人,帮不上别的什么忙,请郎君千万为他分忧。他少年时多么有气性的一个人,不肯服输、不肯低头的,到了北地竟也要小心谨慎。”
金良与祝缨一番谈话,让他忧心不已,这些倒霉官儿还不能治罪,忒窝囊了。他明白道理,却又为祝缨憋屈。想陈放是前丞相的孙子、孙女婿,本地别驾又是他岳父家的人,便私下来寻陈放,说了自己的担忧。
陈放只觉得金良一把年纪还是单纯可爱,旗杆上还挂着俩呢,祝叔父的气性什么时候也没改啊。不过对自己人不亮尖牙利爪罢了。
他极礼貌地道:“您说的是,我们自当为叔父分忧。”
金良搓了搓手:“好、好,那、那我就不打扰了。”
陈放将这位可爱的老人送出门去,回房来见小厮在吐舌头,轻斥道:“你那是什么鬼样子?”
小厮低头闷笑。
……
陈放与苏喆等人次日又被派了出去,到乡间转悠。他观察了一下所有人,见祝青君、项乐等人换了简朴的布衣,想了一下,又缩回房里也翻出一件最简单的袍子换上。
出去到乡间又走访了几日,学着祝缨的样子,到农户家里讨水喝,讨点饭吃,看人吃得如何。试着与人聊天,听他们讲故事以听取风评。
到了估计好的日子,他便马不停蹄地又赶回了行辕——本州的考试,开始了。
这一天,天公作美,风很小、太阳很好。
祝缨率众到了官学里,与阳刺史等官员碰了个面,先祭拜孔子,再宣布考试。
考试分三天。官学生早有身份验证,拿名帖直接入场。贡士有阳刺史筛选过了,也可拿名帖入场。此外还有一些本地的士子,持名帖与本地官员、士绅的保书,也可入场。
时间虽然仓促,但是北地平坦,交通比南方便利得多,通知下去之后,到场的考生着实不少。州学、县学生便有二百多人,再有十名贡士,又有数十学子,人数达到了三百。
而祝缨也只打算在其中选四十人。
先讲规则,不得作弊,糊名。
祝缨亲自坐在上面,听着外面唱名,忽然指着其中一个考生道:“带他上来。”
阳刺史问道:“大人看他与众不同么?”
祝缨笑着摇了摇头:“拿名帖来看。”
此人唱名,说是某县乡绅之子,但是祝缨看他的样子却是不像的。读得起书的人家,家境一般不会差。当然也有像她这样偷听的,以及梧州一些靠宗族周济的穷孩子。总的来说,都比较体面。
这一位样子也算端正,但是行动间略带一点局促、警惕。腰会不自觉腰一下,脖子会不自觉低下去,肩膀、两臂往内收,这是在安逸的环境中很难养成的特质。
再看他的衣着,新衣,像是士绅人家能穿得起的,但是他行动间总有点不自在,不停地在理衣服。好像很难得穿这样的衣服似的。他脚上的鞋子也是新的,走路也带点不适应。
阳刺史问道:“你是何人?”
这是一个未留须的年轻人,大声说:“晚生某县李生。”
祝缨突然问道:“你爹叫什么?”
这人马上张口:“崔五……”他猛地卡住了!
阳刺史道:“怎么会说不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来?查!谁与他同乡?!不对!你姓李?你爹怎么姓的崔?赘婿吗?”
很快便被查出,此人姓崔,乃是个替考的!
近年来,普通人出仕愈发地难了,丘一鸣从南往北跑了这一趟,祝缨再出告示,许多人心思便活络了。决心抓住这次机会。
李家是本地的乡绅,儿子却有些愚笨,但是书僮崔某机灵,便将崔某充做己子推来应考,许诺之后会给崔某放良。反正天使是使者,过不多久就回京去了,他家安心在本地做着官。完美。
哪知道祝缨闲着没事去监考,给看穿了!
下面一阵“嗡嗡”,惊叹之声扩散开了去,很快,许多人就知道这场故事。
祝缨将李某名字记下,阳刺史派差役去拘拿李某父子。
祝缨道:“继续吧。”
考生们还在陆续进场,施别驾便与陈放在一处闲聊:“祝公真是耳聪目明啊!”
陈放低声道:“这对叔父而言可不算什么,叔父本就是大理寺出身,祖父在世的时候曾亲眼见过,他只往地上看了一眼,便能抓到凶犯。”
金良听了,插言道:“可不是!那次我家被人……”讲到这里,金良突然想起来,不对,那不是陈家的家丑么?
施别驾问道:“将军家怎么了?”
金良顿时拐了个弯儿:“偷了,就是大人给找回来了。还有……”还有当年郑熹他舅家,哦,也是家丑。
金良又讲回了龚劼案中,祝缨带人找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
他们一讲,苏喆和祝青君也有得说,其中以祝青君的故事最多:“……就这样,几个流放的逃犯都被拿下了,吊到杆上!从那之后,就没有外人敢到福禄县作恶了!”
这些都是祝青君从花姐处听来的。
花姐看祝缨,无一处不完美。如果某件事情不能圆满,那一定是别人没有配合好。这也极大地影响了祝青君,祝青君本就敬服祝缨,如今说来更是只有好话。
一旁姜司法摸了摸脖子,心道:这大人是什么癖好?跟杆子杠上了……
……——
一群人与本州官吏讲了三天的故事,考完了试,祝缨召集了人手来阅卷。陈放、卓珏等几人都被拉了来批卷子,施别驾、阳刺史也不得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