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飞快洗了脸,张仙姑拉她到床上坐着,弯腰给她脱靴子。祝缨两只脚对着蛄蛹,嗖嗖两下把靴子踢掉,弯腰嗖嗖又扯了两下,袜子也扯了下来,抬头对着张仙姑一笑。
张仙姑嗔道:“又作怪了!”
热水很快担来,祝缨泡脚,也不催她俩去睡觉,回头看了看床,说:“睡得开咱们仨。”
张仙姑靠在女儿肩膀上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可算安心了。”
祝缨道:“我也安心了。”
她们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都没有说,默默洗漱完,祝缨将二人往内一推,自己睡在了最外面。花姐想让她睡中间,自己睡外面。祝缨道:“我睡惯外面的。”
花姐不疑有它,坐在床上看向张仙姑,看她们俩怎么睡。
张仙姑道:“你睡里面去。”
花姐心道:她们娘儿俩十年没见,这是想了。
默默地躺到了最里面,看张仙姑时,果见她抱住了祝缨。花姐一笑。闭上了眼睛,安心地睡着了。
祝缨往张仙姑手臂上蹭了蹭,张仙姑口中发酸,忙也闭了眼睛,怕自己哭出来:儿大避母,她有三十年没能和亲生女儿睡一张床上了。
第439章 归来
鸡还没开始叫,祝缨的手指动了动,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醒得很早。她睁开了眼睛,略缓一缓,将手轻轻地从张仙姑身边抽开,揭开被子,下地赤脚站在了床前。
窗纸透过来一点淡淡的光,外面挂的灯笼早燃灭了。
祝缨抻了个懒腰,回头看看床上,张仙姑和花姐睡得正香。光线很暗,并不能将二人看得很仔细,但是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听起来没来由的一阵安逸。
她走到窗边,轻轻地打开窗户,外面更亮了一点,隐约能够将福禄县城看个大半。已经有人家起床了,零星亮了几盏灯。河边停泊的船头也亮起了灯。渐渐的,有了犬吠声、鸡叫声,灯越来越多,天也渐渐亮了。
然后,灯又陆续灭了,一丝天光从东方透了过来——天亮了。
张仙姑在睡梦中抽搐了一下,反手摸了摸,只摸到了花姐,登时心头一慌。花姐也惊醒,懵了一下,想起来了:“小祝?”
祝缨闻声转过头去:“醒了?”
张仙姑挺着的腰往后一沉:“你也不多睡会儿?”
祝缨道:“看看景儿,好些日子没看过了,看着房子比以前也好些了。”
张仙姑抓起衣服披上,边穿边说:“可不,这些年日子好了不少,过年能穿件新衣裳了。”
花姐穿好了衣服,一边用手拢头发一边说:“洗漱?”走到桌边,又顺手把灯给点上了,给屋里贡献了多一丝的亮光。橘色的灯光将三人的眉眼都映得柔和了几分。
屋里说话的声音也惊动了外面的人,祝银扣了扣门,笑问:“大人,起了么?我们拿热水进来了。”
祝缨道:“来吧。”过去开了门。
几个人鱼贯而入,又点了几盏灯,屋里更亮了,很快,陪着张仙姑的蒋寡妇也来过来了,笑嘻嘻地说:“我来给老夫人梳头吧。”
她的头上也已经能看地看到明显的白发了,只是比张仙姑还是要年轻一些。张仙姑一向不太爱使唤佣人,但年纪渐长之后,还是不得不需要一些人帮忙。她往妆台前坐下,道:“拢起来就得啦,昨天是才见老三,得打扮得好看点儿。见都见过了,拢起来就成了!”
花姐一笑,先洗脸,等张仙姑梳完了头,又自己梳了头。她的发型也很简单,样子上又有点山中特色,拿块帕子缠了一圈,再别上几根簪子。
祝缨乐了:“你们俩都差合着只糊弄我一天啊?”
张仙姑笑道:“对啊!哎,你怎么光脚站地上?哎哟!可真是……怎么变得这么不会过日子了?”
祝缨摇了摇头,飞快把衣服穿好,往腰间挂好了各种零碎,伸手找花姐拿梳子。花姐扯过她的手,将她按在了妆镜前:“你坐好,别动。”她给祝缨把头发挽起,颈后碎发编成了两绺小辫儿也盘了上去,扎紧,再将一顶小金冠端端正正别在了祝缨的头上。
张仙姑一手袜子一手手绢儿,弯下腰来,蒋寡妇和祝银不敢让她动手,都说:“我来,我来。”
祝文接过了手绢儿,祝缨道:“你们这样不得劲儿,我这就好,一会儿自己弄。”
花姐将簪子扶好,道:“好了。”
那边祝缨也接过了袜子,祝银道:“大人,我看那边他们也起来了,我去拿饭,您在哪儿吃?”
祝缨道:“就在这儿吧。各自用饭,吃完了咱们就走,山路不好走,到阿苏家中间还得歇一夜呢,得早点儿动身。”
“哎,我去告诉他们。”
很快,洗漱完了,饭也端来了,福禄县供的早饭很精致,比京城的祝府也不算差了。各色小菜,肉食、熏鱼之类都有,又有糕点,粥、汤等等,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大盆水果,等着饭后上。
很精致,碗都比祝相公府里的碗小两圈。祝缨摸摸碗沿,吹了吹,一口吸溜掉半碗鸡汤,提起筷子一抄,碗里的面条被她一筷子卷走大半塞进了嘴里。那一边,张仙姑的肉粥才吃了两勺,花姐的米糕才咬了一口。
祝缨早饭吃了四个肉包子、两碗鸡汤面,往一嘴里塞了一盘切好的煮羊肉,伸手摸了串鲜龙眼,慢慢地剥着吃。这时候,张仙姑也吃完了两碗粥、一个咸蛋,花姐也咽下最后一口甜粥,漱口、擦嘴。
蒋寡妇这才把灯都吹熄了——天已经很亮了。
张仙姑道:“咱们明天见你苏家大嫂子,后天、大后天回家,裁几身儿衣裳吧。”
祝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赶路随手换的,我有新衣,才带了些来,过了秋天再添置吧,够空了。”
张仙姑道:“都好好儿的回来了,还穿男人衣裳,不合适。”
祝缨道:“害,衣裳是给人穿的,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方便怎么来。什么男人衣裳女人衣裳?我穿了就是我的衣裳。我说合适,就合适。”
张仙姑还是有些遗憾,祝缨对着自己身上比划,道:“不过回家得把现在的衣裳改一改。这儿,掐个腰,还有这儿这个,收一收,穿着不得劲儿。”
张仙姑绕着她转,将几处都记下了,说:“那也行。”
花姐道:“好啦,这些我都记着,回去再理会。该动身了。”
……——
早饭过后,徐知府还是跟着祝缨等人走,他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此时头点得像小鸡吃米。一行人出了清风楼,又见许多士绅百姓围着。
祝缨与他们招呼,她离开十年了,一些老人已经过世了,一些孩子长大了。祝缨不时与他们交谈,一路聊出了县城,说:“我回来了,以后见面也容易了,别跟了,该怎么过活还怎么过活吧。”
一些人回去了,另一些人依旧跟着。
跟随的人越来越少人,路过赵苏家时,祝缨道:“你们一家难得团聚,先在家里安顿?”
赵苏回头看了看车队,道:“我送您回去,再回来也不迟。”
赵娘子依旧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阿妹莫管他,叫他去!”赵苏分出自己的行李给父母放家里,留下妻儿,自己则押送着祝缨的东西,跟着去阿苏家。
好容易到了州界,徐知府终于放心了,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一路平安。”
祝缨也笑道:“借您吉言了,安顿下来,我会去拜访您的。”
徐知府心头一紧,硬着头皮说:“恭候大驾。”
祝缨微微一笑,与苏鸣鸾等人往山里进发。
进山的界碑还是祝缨在的时候立的,下半截长了些青苔,苏鸣鸾笑道:“接下来的路,咱们可以放心地走啦!”
苏喆笑得特别大声!
一行人在中间一个小寨里歇息了一晚,吃过晚饭,花姐就说:“你与干娘住一屋吧,却才一个学生来说,遇着难治的病人了,我得去看看。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定要捣鼓些什么,我单住一间就得。”
这里花姐比祝缨还熟,祝缨也放心,笑道:“好。”
她也不马上就睡,而与山雀岳父等人一处说话。山雀岳父等三人年纪也大了,精神不济,却都愿意与祝缨多说两句。路果、喜金是诉说艺甘洞主的无礼:“过几天就来人骂一回,还派人到我的寨子里抓逃奴!嘿!咱们哪里来的奴隶?我告诉他,我们家可没奴隶了!他又没与咱们订那石头上的盟,到了我家,就是我的农夫了!”
山雀岳父还加了一句:“他们还记着当年索宁家的仇呢。当年的事儿,咱们都有份儿,他要报仇,咱们都不能手软。”
郎锟铻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亲自会一会他!”
祝缨又问了艺甘家如今的状况,喜金道:“他的儿女,与西卡、吉玛好。吉玛家有铁,他就把女儿嫁了过去。西卡家有金,他就让儿子娶了人家的女儿。”
山雀岳父道:“谁也不是怕他们这个,他们有铁,打出来刀并不很好,可是朝廷,虽然认了我们是县令,也收我们的粮食和布,却不肯多给我们铁。”
祝缨认真地听着,说:“打仗是要死人的……”
“我们才不怕!”郎锟铻说。
祝缨道:“不是怕不怕,是自己人尽量少死一点。一家子战死一个,这家的日子就难过了。敌人死得多了,那么一大片的土地,没人去打猎、种田岂不浪费?待我寻个法子。”
路果道:“反正,我家丫头就跟着您了。”
喜金道:“我那小子,也给您了。”
“好,我来安排。”祝缨说。
夜深了,山雀岳父熬不了夜,开始打哈欠,众人散去。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赶到了阿苏家的寨子,苏飞虎亲自在寨前迎接,苏晟高兴地喊了一声:“阿爸!”
苏飞虎笑笑,笑容又很快地隐了下去,他看看妹妹,犹豫地将目光定在了苏喆身上:“这是小妹?”
苏喆乖乖上前叫了一声“舅”。
苏飞虎忽然激动了起来:“好,回来就好,刚好能见上你阿婆!”
说完这些,才他看着祝缨,更犹豫了。苏鸣鸾给他介绍:“姥如今回来了,还做我们的头领,带着咱们。”
苏飞虎也借着苏鸣鸾的称呼拜了祝缨,祝缨问道:“阿嫂怎么样了?”
苏飞虎道:“上了年纪了……”他分得了自己一个大寨,要不是母亲眼看不行了,也不会守在这里。
花姐道:“我再去看一看。”
苏飞虎急忙说:“哎!你那两个学生一直在看着,我看她们年轻,还得是你给瞧。”
祝缨道:“同去。”
老太太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苏鸣鸾低声说:“她病重,不敢告诉她您的事儿,怕担心。”
祝缨点点头:“我明白了。”
苏鸣鸾先请祝缨去见老太太,祝缨到了床前一看,果然是脸色灰败,一股死气,她俯下身来,叫一声:“阿嫂。”
老太太的眼睛睁得老大,祝缨道:“你看谁来了?”
苏鸣鸾又把苏喆推上前,老太太眼睛亮了一亮,吃力地动了动胳膊,苏喆忙握住了她的手,祝缨又对苏晟使了个眼色,苏晟也上前了,老太太一手一个,看也看不够,最终却看到了祝缨的身上。
祝缨道:“我回来有事,放心,他们我会照看的。”
老太太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苏喆吓了一跳,伸手去试她的鼻息,被老太太喷了一指头的潮气——原来只是累了想休息。
苏喆的表情变得精彩极了。
花姐道:“都散开吧,我来,你们去休息吧。”
苏鸣鸾也开始安排,女儿回来了,她就打算给带在身边了,屋子也安排好了。阿苏家的大屋经过了翻新、扩建,大了不少,布局还是照着原来的习惯。祝缨住的客房也扩建了,不过还在原来的方位,其余人也有住处。
苏鸣鸾亲自把祝缨和张仙姑往送往客房,站在客房门前,她忽然浑身尴尬了起来。房子变了一点,但这个地方,容易让她想起来自己想给人家生个孩子什么的。
张仙姑还怕别人怪自己女儿瞒着身份的事儿,口气带点儿试探地问:“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