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慢走。”
长辈拖着晚辈离开了,临行前总要有些嘱咐的。各家寨子秋收之后也要收租、入库,庆丰收,他们都得回去主持。苏鸣鸾的母亲还病着,哥哥在家,她更得回去了。
陈枚立在当地,等着他们都离开了,才说明了来意。
祝缨道:“这么着急?”
陈枚苦笑道:“您就别拿小侄开玩笑啦,这次回京,说什么,我也要把差使办下来的!”
“好,”祝缨说,“粮食已经在装车了,你之前奔波太累,不如改乘船。我这里有一份奏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奏本写得很客气,写自己要修路连通外界、接收邸报等加强与山外的联系,同时申请设立甘县,当然也算羁縻县。但这个羁縻县与其他几个县不一样,它的县令不是世袭,而是梧州刺史——也就是祝缨选定,她选,朝廷就给任命。她要换,就给朝廷说一声,朝廷再给新人发新任命。
即,听她的。
这样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教化”新附之地,免得一直羁縻。她最终的目的,是编户为民,设为正式的州县。甘县处于一种由羁縻向正式县治过渡的阶段。
陈枚接过了奏本,又问祝缨:“您说的姚尚书的事,有应对之法吗?”
祝缨道:“那就要看朝中诸公了。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要首鼠两端,朝秦暮楚,否则哪一样都做不好。”
陈枚也记下了,又问祝缨还有没有别的话或信要捎,祝缨道:“能做的我都做了。”
陈枚道:“可惜,朝中再没有您这样的人了。”
祝缨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而是说:“路上小心,替我向你父母问好。你哥哥外任盐州,你虽则随我出征,却不曾任过亲民官,这一课,你得补上。”
陈枚唯唯,心道:这一年我已经跑了两趟梧州了,如果留在京城都干这个,我还不如跑路!
陈枚不知道的是,这一年,他注定还要跑第三趟。此时,他正从祝府往客馆走,撞上巫仁带着几个人抬着一箱子的纸张文具也要往府外去。巫仁用力抿住了嘴,对他拱了一拱手,陈枚也拱了拱手,巫仁松了口气。
陈枚心道:我长得很丑吗?怎么这副表情?
巫仁低声催促着几个书吏:“快点儿,拿到学校去!”
陈枚快走两步,故意搭话:“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准备考场。”巫仁小声说。
“考场?”陈枚惊讶了,他在祝县也转悠,祝县学校的水平……还能考啥?
巫仁深吸一口气,说得又快又响:“对!本州官吏要考试录取的!京城能考,梧州当然也能!朝廷又没有不许考试!”
陈枚吓了一跳:“我就问问……”
巫仁说:“哦。走了!”带人匆匆离去。
留下陈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巫娘子神神叨叨的。
…………
陈枚很快准备好,次日下山,祝青君与路丹青等人已去甘县,由赵苏送他。
祝缨将他们送到城门口,看他们走远了才折回。各县的县令们也各自回家去了,苏鸣鸾母女有心事,稍晚半日动身,准备与祝缨聊一聊。回到府中正想怎么开口,祝缨却说:“小妹,我正有事要同你们讲。”
苏鸣鸾头皮一紧,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盐。”祝缨说。
梧州的盐是祝缨一直挂心的事,如今产量基本稳定,不但能够供给梧州,还能有盈余出去卖。盐的事,最早也是在祝缨的授意下,由苏鸣鸾与花姐操办的。花姐离得远,阿苏县往南探索,摸到了海边。
其后祝缨寻到善于制盐的灶户,苏鸣鸾又出人出力,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也因此,苏鸣鸾能够从盐场中多得一分。
她问:“您要怎么办呢?”
祝缨道:“增产、官卖。梧州人自己要吃盐,这几个月我瞧见盐价仍有些高,各家也不大舍得吃盐,还是产得少了。以后梧州越来越大,人口会越来越多,需要的盐会更多,产出必须增加。
至于官卖……四处都要用到钱,山里人已经够苦的了,要他们服役、打仗,交租,不宜再加税。把盐卖出去,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一来,税也没加,钱也有了。先前阿苏县多得一分,依旧还是多得一分。
你怎么看?”
盐场的地方都是祝缨在地图上瞎画画给阿苏县的,但它确实是在人家辖内,得跟苏鸣鸾商议。
苏鸣鸾知道祝缨有一个“宏愿”,是把盐价打下来,让梧州人人都能吃得上盐。眼见她前脚把艺甘家灭了,反手又把各家分得的寨子拢了回来成了个县,手段狡猾又丝滑。一回头,她竟然没忘“宏愿”。
苏鸣鸾道:“我当然是愿意的。”
“那就这样?详细的章程,等赵苏回来,再细谈。”
“好。”
苏喆等两人聊完了,才插了一句:“姥,您以后是要往西开拓么?”
祝缨道:“当然。”
苏喆问道:“新开拓的地方,没有人镇守是不行的,地方越大,离得越远,越不容易管制。想要教化,您就会更向西用心,那我离您就远了,您离我也会越来越远了。那我们,怎么办?”
祝缨反问道:“你觉得呢?”
苏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回到寨子里之后,她的装扮也改了一些,鞋子的式样是阿苏家的惯用绣纹,绣着鲜艳的花儿。
她抬起头来,说:“我想得不是很明白,祖宗的基业,不能轻易放弃,但是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另一些。就像朝廷里的官员,他想要做天下的大官,就不能在家乡做地方官。我,该怎么办?”
祝缨问苏鸣鸾,道:“你觉得呢?”
苏鸣鸾道:“我也难以抉择。”到了这个时候,就恨不得能多生几个孩子了。
祝缨微笑道:“向西开拓绝非一日之功,这件事情上咱们都是新手,可以一边干、一边看。甘县连宿麦都还没种上,百姓还有逃亡。想要稳定,至少需要三年。三年之内,我是不会主去向西的。咱们有的是时间。你们想好了,也可以来找我。”
母女俩对望一眼:“是。”
苏鸣鸾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等表哥回来了,再与他谈。”
…………——
祝缨说在消化甘县之前不再西进是认真的,兵马、粮草、治理的人才等等,她手上都还缺着。
除此之外,对西卡等族的了解也还不够深。且她眼下另有两件事要做:一、修路,梧州缺规划的人才,她得亲自动手。二、梳理祝县、梧州。她一惯的作法,先按兵不动,把底摸透,再动手。
自南归至今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差不多了,该动手了。
她久不亲治一州,重操旧业,先在祝县境内修一横一纵的“驿路”,每三十里设一个驿站。路窄、驿站小,但在山里算不错了。即使不向朝廷许诺,她也打算这么干。
“只有路通了,政令才能抵达。”祝缨对项安、巫仁、项渔等人说。
政令能够到达的地方,“大军”也就能够到达,这才是真义。
道路之外,梧州的农、工、商,她也比较重视。选派了经验丰富的老农去甘县,又检视工坊、集市——这也是带上项渔的原因。项家如今是巨富,又是商人起家,对这方面熟悉。
自此,祝缨每日巡视祝县工地,偶尔也往甘县各寨走走,顺手看看甘县的地理情况,下一个要修的就是甘县的道路。
到得冬日,府里烧起火盆取暖,祝大窝在房里烤了两个月的火。朝廷新派了安抚使带来了朝廷的敕令——设甘县,以项乐为县令。又以多了一个县为理由,梧州从权给了一个“比上州”的地位,安抚使带来了紫袍。
安抚使也不是别人,正是冷云,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带了一个副使——倒霉孩子李彦庆。
冷、李二人一个年过五十,一个年过四旬,到吉远府的时候就累得够呛了。李彦庆本以为南方暖和,不想它湿冷。冷云更是带着不太美好的记忆,被赵苏引导进山。
一进山,更冷了!
冷云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到了祝县,冷云连打三个喷嚏,对站在府门口迎接他的祝缨说:“你在这里倒舒坦!”
李彦庆咳嗽一声,小声提醒:“大人,礼仪,礼貌。”
冷云小声回道:“我怎么不礼貌了?”
李彦庆道:“您是朝廷大臣,对……对一位女子是不是……”太不客气了?虽然李彦庆也觉得有点别扭,祝缨也没有钗裙,也没有脂粉,依旧是精神利落的箭袖男冠,看着是秀气俊俏,可也没什么“女态”。
冷云一怔,他第一眼看到祝缨,竟很自然地当她还是那个比自己小很多,年龄宛如子侄的人。
“你真是女人?”冷云因为丁忧,知道祝缨是女人的时候,祝缨早越狱跑了。
祝缨点点头。
冷云道:“你这一身?女人不应该,穿得像个女人吗?”
祝缨笑道:“我与您说的不一样,可见女人也没有那么多的‘应该’。请。”
第448章 使者
“说话怎么开始带刺了。”冷云嘀咕一声,抬脚与祝缨一同走入了府内。
祝缨挑挑眉,含笑看了李彦庆一眼,将李彦庆要劝解的话堵了回去。李彦庆别过眼去看冷云,只见这位祖宗一派坦荡,好像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似的。
李彦庆只好自己来说些客套话:“恭喜使君。”
他的口气里带了一丝丝的羡慕和佩服。祝缨从几个月前在朝会上炸雷开始,就没停了是非,但是每生一事,她就往上跨一个台阶。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嘭地一声从高台上跳下,你要捉她的时候,她又腾腾腾三连跳,跳到另一边的高台上了。
李彦庆上一次见祝缨的时候,祝缨是丞相,官阶比他高,折腾了一圈儿,几个月下来,再次见面,祝缨又要换上紫袍,还是比他高。
李彦庆也不知道要如何贴切地评述这整件事,只得告诉自己:仙凡人别,凡人想不通神仙事就不要想了,脚踏实地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尽人事、听天命。
也因此,他很是担心冷云会惹怒祝缨。哪怕冷云曾经是祝缨的上司,但既然能干出那样的事,祝缨会不会遵守官场的规则继续礼敬老上司,可是真说不好。他只好用力看着冷云。
冷云还是大大咧咧的,对祝缨道:“你可把政事堂给害苦了。”
祝缨道:“我又没贪赃枉法,也没有渎职害民,怎么就害他们了?”
冷云道:“你是真会装,不但会装男人,还会装傻。你弄出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怎么能当无事发生?朝中先是争吵,他们尽力弹压,好容易声音小了些,你就给他们添一件事,又激起一群酸儒吵闹,弄得陛下也不高兴。政事堂上劝、下训,安静一点了,你又来了这一出!”
祝缨道:“那好,以后我再开拓疆土就不告诉朝廷了,免得叫他们烦恼,我自己给安排了,您看怎么样?”
冷云浑身抽了一下,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正堂,冷云受惊之下差点被门槛绊倒。祝缨伸手提起了他的小臂,李彦庆自己吃惊完了,也赶紧帮着扶住冷云。冷云警惕地道:“你要干嘛?”
祝缨拖着他往里走,道:“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是不把我说话当一回事儿,还是忘性大?早说过了,我会向西开拓的,定策二十年,都当我说着玩儿呢?”
冷云松了一口气,苦口婆心:“朝廷里自己还争着呢,现在没功夫分神来对付你。你呢,辛苦了三十年,又久与父母分别,也是时候侍奉父母,过几天团圆日子了。”
几人边说,边以手势互相让了座,祝缨与冷云在上面对坐,祝缨道:“这是自然。”
冷云问道:“二老都还好么?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父母,见一面少一面了,多处处。”
他竟语重心长了起来,祝缨想到冷侯,也有些感慨,道:“您的长辈都已凋零,家里要靠您撑起来了,偏偏又遇到不太平的日子,以后要吃力了。”
冷云有点感动,却又故作不经意地道:“有郑七在前面顶着,我只管在后面看着就是。冼敬他们想动我,可也没那么容易。”
祝缨道:“您要不耐烦管朝上的事儿,多看看家里,与兄弟们聊聊天也是好的。”
冷云眨眨眼,笑道:“知道啦!你可真是操心的命!哎,怎么着?咱们先把正事儿办了吧?”
李彦庆发现这个主官可真是不着四六,派冷云来就是看中冷云在南方呆过,有经验,还能与祝缨联络一下感情,现在看来这感情聊得敷衍潦草,正事也说得浑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