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枚请教道:“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祝缨打量了他一下,看得陈枚紧张得浑身发麻,才说:“相府公子,人又不傻,脾气也不讨厌,唉……到地方上走一走,沉下去,扎实些。有些事,你不自己经历,是没有感觉的。郑七就是吃了浮在天上的亏。”
“是。”陈枚又问,“不知叔父给我爹的回信?”
祝缨拉开抽屉,拿出一封很厚的信来放到了桌上,陈枚上前,又手捧接过,竟感受到了信的重量。
祝缨道:“以后再想通信就没有这么方便了,你也未必再有什么机会过来啦。”
陈枚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低声说:“您保重。您……”
“嗯?”
陈枚道:“不识真神的时候,我们就为您担心过,您又没有宗族子嗣,南人学生不大灵光,很担心您的晚年。如今,您是孤身在此,还请早为次来做打算。听说,狼王老了,牙齿掉了,也会被狼群驱逐。请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如果您遇到危险,请一定要让我知道,我愿意奉养您。”
祝缨听了哈哈一笑:“好啊。”
陈枚捧了信,恭敬地退了出去。出了门,将信揣好,陈枚回到客馆去正式宣布要回京了,后日动身。又派人去找邵俊回来,却并不告诉邵俊自己去见过祝缨的事:“明日咱们就去刺史府辞行。再晚,南方就很热,路上太遭罪。”
邵俊不疑有他,赞同道:“好。反正能看的也就这些了,使君又不会将她府中案卷开了任我等查阅。”
陈枚道:“梧州本就是羁縻,哪怕刺史不是她,咱们也须客气些。”
邵俊道:“我明白的。唉,这样一个人……不过,总也算有个好下场了,留在京中,不定是个什么模样哩。”
陈枚有些不悦,反驳道:“你这样说,倒似是小瞧了她。”
邵俊本是顺口一说,听陈枚的口气,他也诧异了:“你这是?”
陈枚板着脸道:“咱们现在还在客馆呢,慎言!”
“哦。”
两人次日又正式去辞行,在府里看到许多的箱笼,祝缨指着庭院中的物品道:“梧州荒僻,只有这些土产。”
二人客气了一番,也都收下了。以陈枚的经验,什么金银珠宝是不想要有了,估计就是土仪。邵俊还有点期待,与陈枚领了东西回客馆,他暗中清点了一下,是有点惊讶的——真的只有土产,唯一稍贵的就是一点灵芝。
这不像是传说中的祝缨能干出来的事儿,邵俊长叹一口气:看来,明天要到集市上采购一番,沿途还要再买些其他的东西了。
出这一趟差,家里得捎点礼物,郑府更是不能忘了,须备南方特色的厚礼……
陈枚倒是适应不错,祝缨给的礼物里有梧州特色的纸、布、糖之类,还有一些不贵但颇有特色的小饰品,他能应付家里就行了。
两个人,来的时候陈枚带着点疲倦,回去的时候倒是平静。邵俊出差,一腔豪情,回去的时候仅是人情世故就让他头大了一圈,一张年轻的脸看上去也沧桑了许多。
……——
祝缨亲自将二人送出城,又派了项渔将二人送到吉远府。项渔在吉远府住了三天,第三天上,又与徐知府、庞司马一起送二人上路,才转回山上。
回到山城祝府,项渔向祝缨汇报了天使已经动身的消息,祝缨道:“好。赵苏,我明日动身去甘县,这里的事务交给你了,项渔,你们要相帮赵苏。邸报、文书,每日派人送到甘县。”
“是。”
赵苏又问:“您带多少人走?什么时候回来?”
祝缨道:“青君与我同行,我先到甘县住一个月,如有变动,会派人通知你的。”
“是。”
祝缨这次出行,就不带张仙姑了,花姐要随行,小江、周娓等人就留在府里陪着张仙姑。张仙姑万分不舍,道:“既然都是自家地方,我与你同去又能怎地?咱们已经过了明路的,也不怕朝廷抓咱们。”
祝缨笑道:“路还没修好哩。过两年,路修好了,我陪娘到处逛逛去。我与大姐都离开了,咱这家里,没个人压阵不行。您得在家好好的。”
张仙姑只得无奈地说:“好吧,照顾好自己。”又要看祝缨的行李,嫌她衣服带得少了,又要看她驱蚊的香包带得够不够……
一直念叨到祝缨带着花姐、祝青君等人消失在通往甘县的路上,张仙姑才被祁小娘子、小江等人拥簇着回城。
那一边,祝缨骑马并不快,祝青君做前导,胡师姐陪在她们的身边。祝青君向祝缨介绍着沿途:“再往前二十里,就有一个小寨子了,里面的人还算温和,去年分了地,都安顺了下来。如今依旧留在甘县的,极少有艺甘家的死党,那样的人,早在去年就跑了。”
途中,遇到了田地,祝缨又下马去看,发现种得不是很好,问道:“派来的人没有好好教么?”
祝青君无奈地一摊手:“教了,也得学得会、学得好。一是语言不通,教得慢,二是原本他们也有经验,未必肯信一个生人的话。有些阳奉阴违。我与项二郎商议,做出几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着哪样产量高。哦,就是前面那块地!”
祝缨点头:“是个办法。”
一路走走停停,相邻的县,祝缨走了三天才到了甘县的县城,即原本艺甘洞主的大寨。
项乐却不在县城,前来迎接的人是从山城派过去的,其中两个还是祝缨原来的随从,他们高兴地上前:“大人!校尉!”
祝缨问道:“项乐呢?”
两人对望一眼,忍不住余光瞥到了祝青君的身上,赶紧端正了眼神,说:“昨天接到信儿,西卡家的那个讨厌鬼又来挑衅了。校尉不在,项二郎只好亲自去交涉。”
祝青君的脸沉了下来,祝缨依旧不动声色:“有什么事,先进城再慢慢说。”
第456章 亲切
祝缨先不进城,而是打量起这座县城。自打把项乐、祝青君派驻到这里,她这还是头回过来。
甘县的县城比祝缨那个“别业”还要小一点,规划也很不规整。它半依矮山,在外面看过去,它的外面围墙还算新,却不是一个很标致的城墙模样。
祝县的县城,修建的时候是祝缨打的底稿,参考的是朝廷营建城池的标准。甘县的县城底子是艺甘家的大寨,寨子就不标准。
祝青君道:“咱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也想修整来,只是一直不凑手,就怕中途被偷袭,工程也大,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工。”
祝缨道:“不必胶柱鼓瑟。”
祝青君道:“里面也没有咱们家那样规整。底子是原本艺甘家的一个小寨子,艺甘家的老洞主搬过来之后又在外面护建了一些,也没个规划,想哪儿盖哪儿。”
祝缨道:“原来的寨主呢?”
“艺甘洞主来了之后没多久,他的寨子保不住,家里人也死了,剩下的人跑到吉玛家去了。”
艺甘洞主几代人营建、居住的大寨还在祝缨那个山城的下面,后来艺甘洞主舍弃了那里,那里倒是地势平坦、占地比这个要大。这次被迫搬迁,也可称为艺甘家与祝缨的一大仇,弄得双方很难和解,最终不得不兵戎相见。
艺甘洞主是这一片的头儿,于是寻了一处还算大的寨子搬过去,不免也来了一个鸠占鹊巢。
祝缨耳朵里听着祝青君的解说,打马进了县城。里面果如祝青君所言,道路也不很平直,依山借势,显得两边的房子也起伏不平。住在城里的人倒还算安逸,小孩子也不避人,围着马前后地跳,乐呵呵地看热闹。
还有小孩子用花帕族的话冲祝青君喊:“回来了哟!”
祝青君对祝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对小孩子大大方方地说:“对啊,回来了!”
她的花帕话还带点口音,小孩子们笑着学她的口音说“回来了”,祝缨听了直乐。
也有小孩子问她:“这才是你的男人吗?”
祝青君哭笑不得:“哪儿学来的屁话?”
小孩子对她扮了个鬼脸仍然拿眼晴瞟向祝缨,祝缨已经跳下了马来,小孩子们往后退了两步,好奇地打量着她。见她长得白白净净、脸上带点笑,也不凶恶,小孩子们又往前进了两步。祝青君等人也紧跟着下了马。
祝缨从兜里摸出点糖来,一面给他们分糖,一面笑着说:“不是的哟,为什么这么问她呀?又不是走在一起就要是一对的。”
听她会说花帕族的话,小孩子们有点小惊讶,又有点理所当然,道:“有人给她唱歌了。”
一个小姑娘含着糖说:“那是个讨厌鬼,耽误我们收谷子。你不耽误我们过活,我们就不讨厌你。你也唱歌吗?”
很快,有大人过来拉孩子回家。祝缨自到梧州之后更加不讲究吃穿,祝大死了她要穿孝,新制的衣服就都是普通的细布,出门的时候张仙姑经她准备了不少换身的衣服,也都是从这些里面拿。与在京城时的精细打扮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它是新的、还没有补丁,式样也与普通人的不一样。
小孩子看不明白,只觉得好看,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一看就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他们又怕小孩子冲撞了“贵人”惹祸,紧张兮兮地盯着孩子。其中忽然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附近的人又小声询问,他们开始冲着祝缨指指点点,隐隐地说道:“像是他。”
祝缨弯下腰,很认真地说:“不唱,我也不是她男人。”
“哦——”小孩子们发出一点失望的声音。一个小瘦子把口中的糖喷了出来,把他自己给气哭了。
祝缨又摸了一颗糖给他:“呐!这回拿好了,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吐出来还好,要是呛着了,可要命。”
小瘦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剥开糖纸,含到了嘴里,把嘴巴抿得紧紧的。
祝青君见人越围越多,对祝缨道:“咱们还是去衙内再说吧。您出来巡视,既不急着回去,以后有的时候时间体察民情。我和项二,绝不会像朝廷那些官儿一样,安排好了父老、学生应付上官问话的。”
接着,又小声添了一句:“安排了也瞒不住您,就不安排了。”
惯会“排好了父老、学生应付上官问话”的“朝廷那些官儿”之一的祝缨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点头道:“好。”
祝青君大声对围观的人说:“这位就是我常说的刺史大人啦!给大伙儿分田地的大人!”
人群里议论的声音更大,一个人控制不住声音地说:“我就说没认错,那一年他来……”
有人纠正:“不是说是女人吗?”
祝青君的目光变得凌厉了起来,直直地看过去,祝缨在她肩上拍了拍,道:“放轻松些,别吓着了人,慢慢说。我呀,曾经到过艺甘家的老寨子。”
接着她扬声问道:“是老寨子里的人吗?”
那人大声说:“是,我们是后搬过来的。”
祝缨道:“连累你们搬家了。”
那人说:“不连累不连累,现在才算有家了。”
这事儿说起来话就长了,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的,这十年来,也没少埋怨过祝缨这个人,山外的人就是阴险狡猾又不厚道。但是去年,就从去年开始,普通的艺甘家人口风就变了,刺史大人为人还是可以的,老洞主多少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祝缨笑笑,又环视一周,对众人道:“我来打扰啦,大家伙儿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以后都好好过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好!”他们一齐应和,多少带了一些真心。
…………
祝缨从城门走到县衙花了半天的功夫,进了县衙里面反而比在外面利落多了。
祝青君道:“我平日不在这儿住,都在旁边的营里,只在这里有一间值房歇脚。项二住这儿,他的妻儿没跟来,这里有的是房舍。”
项乐虽然不在,县衙里的却都是从祝县调过来的人,几乎都姓祝,倒有四个衙役、一个班头是项乐用惯了的亲信。另有一个账房,也是他从项家借出来的。项乐出行,还带走了两个衙役随行。
账房跑了来,忙着要给祝缨腾房间,话说到一半犹豫了起来。
祝缨道:“不用了,项二还没回家,哪有把他的房间给腾出来的道理?等我回去了,还要再给他挪回来,多么的费事?我去青君那里住。青君,在你房里添张床给我。”
账房脸上有点苦,他就是有点忌讳这个性别,如果是个男上司来,没得说,祝缨搬进去就得。一个女上司来,把项乐一个男人的房子腾给她,多少有点不好说话。
祝缨却没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项乐又不在衙门里,自己想了解一下情况问个话,还是得是跟祝青君问。
当下,祝青君带着行李去安置,祝缨没有马上去营里,而是在县衙的厅里,一一询问甘县的其他官员。甘县的官员都是她任命的,无论新老,都经过她的眼,个个都叫得出名字来。祝缨先问司户佐:“户口、土地都造册完成了吗?”
甘县是新拿下来的,之前连个文字都没有,万事都是从头开始。去年,祝缨调派了一些人过来,才开始清查户口、清点土地。这不是小半年就能干完的事儿,也因此,去年整个甘县的税收,也是含糊着收的。
分给谁多少地,按一亩多少斤租子,暂抽了一个什一之税。没有统计到的,那就恭喜,你少交了一年的税。同样的,教授种植宿麦,也是从在册了的地方开始,你都不在册,州里不知道有你,当然就找不到你、不会教你。
抽丁服役也是如此,不在册,征发没有你,其他按人头来的一些好处譬如平价的盐,也就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