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意了,这一行人,除了祝缨是习惯了偏向男性的装束,其他女子一直没有女扮男装的需求,包括祝青君,离开西卡的地方之后也就穿回了原来的衣裳。祝缨待人还算不错,给吃给穿、吃得饱穿得好,男男女女在她身边,都挺滋润,看着也精神。看着都是不错的随从模样。
头人家就想问祝缨买几个奴隶。
祝缨马上反应过来,道:“不卖,我往前走路还要靠她们呢。”
头人有些不快,道:“我给你向导。”
祝缨摇头道:“她们另有用处。”
头人对管家道:“你对他说。”说完也不走,坐在那儿瞪着祝缨一行人。祝青君心头冒火,左手按在了刀柄上,右手却要攥住了路丹青——路丹青一个头人的女儿,亲爹再不重视她也是头人家,气性极大。祝青君得防着她暴起当场杀了头人,不好脱身。
祝缨却看不同恼怒来,她与管家交涉许久:“今天拿到大屋来的这些东西,我就没打算带回去,都留下来给头人,但人不能留。”
管家道:“这些可比女子贵重,你能将这些留下,为什么不能将这些女人留下呢?”
“我不但要往前走,还要回家呢?回去的路,少了她们不行,头人给我的奴隶,恐怕不顶用。她们得陪我走完这一路。”
管家道:“一个也不能留吗?”
祝缨道:“既然不能都留,把她们分开有些不忍心。这样,这些货,请头人看一看,有什么喜欢的,我下次捎回来,您现在付定金就成,下次我来,结尾款。我下次来,会带一队像她们这样的女子,但这次不行。”
头人突然动了一下,问道:“你有多少女人?像她们这样的吗?怎么卖?”
祝缨估算了一下,又问道:“您想要多少?”
“十……二十个!”
祝缨道:“好!我手上有更多,两百个、两千个也有的。不过,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人、物都不会白送了,您准备好代价。”
头人遗憾地看了看她腰间的长刀,又看了看她的身高,道:“好吧。我要三十个。”
“可以。”
“不要老的,都要像她们这样的年纪,要干净整洁……”
他提了许多的要求,祝缨道:“不但干净得落,也都很懂事,我把她们都教得很好,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哪里都去得,也不抱怨苦、也不抱怨累。高兴了会唱歌,饿了会做饭,会织布做衣服,也会陪人说话聊天,都是顶顶好的姑娘。”
头人咧了咧嘴,道:“好吧。”
祝缨也不收货,空着手带着祝青君等人离开了大屋。回到了住处,几个人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祝缨面前,压低了声音:“姥!这人太可恶了!”
祝缨道:“知道,知道。”
路丹青气个半死:“姥,您答应了,有两百个、两千个人会过来,我要领一千人!不踏平他的狗窝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祝青君道:“别与我争。”
祝青叶也生气,却忍住了没说话,只跟着大家一起跪着,然后假假地掉两滴眼泪。
祝缨道:“好了,回却我自有安排。今夜睡觉都警醒些,明天早上与这家人吃一样的东西,他们不吃的,你们也别动。只要寨门一开,咱们立时就走!”
“好嘞!”
答应完了,路丹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姥,西番不是也缺盐么?”
祝缨道:“那要看是怎么缺的了。西番有盐池,也产盐,不过互市的盐便宜,他们愿意多进些。他们自己产的盐也往外卖。再说了……唉,产盐的人凭什么要顾及到百姓能不能吃上盐呢?”
路丹青顿悟,脸上一红,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路果,暗骂自己愚蠢。西番人卖盐,不正是与路果倒卖梧州盐是一个道理么?
祝缨道:“好了,休息去吧。”
……——
次日一早,她们吃了早饭,也不再卖货,匆匆带上余下的一点货物上马离开,又往下一处走去。
如果能够站在极高的地方、以极佳的视力来看的话,这一片平原在地图上面积并不算大。然而天地宽广,人类何其渺小?不要说沃野千里,人的目力所及,连十里也看不到,因而这一片平原在行人眼中就显得尤其的大。
祝缨这样到过北方大平原的人还罢了,从未离开过梧州的几个随从从最初的兴奋开朗,竟渐渐地生出了一丝畏惧之心来,紧紧地跟着马队,生怕掉队。
平原上的路显然没人用心修过,修过的路与天然踩出来的有明显的差别,但好在地势平坦,千百年来无数人用脚底也算踩出了一条路。路边不远处,不时有些田地,看起来打理得不太能让人满意。
走不多久,田地就消失了,只余大片的荒野。
又走一阵,又看到田地,她们就知道离下一个寨子很近了。田间,一个人挥着鞭子,却不是抽打牛马拉犁,而是惩罚着偷懒的奴隶。奴隶们即使在干着活,手脚也不得自由。
祝青叶看得气闷,祝青君只扫了一眼,又开始丈量距离,她用远处一座高山定标,慢慢与几个算术好些的不时停下来画个图。进入平原之后没多久,队伍里的大部分人都渐渐放弃了记路。
广袤的平原,与迷宫一样的深山,是两种不同的难题!对她们而言,有时候山还好画一点。现在就只剩一个祝青君能画,一个祝缨能看得懂了。
她们并不顺着一条路笔直地走,不时地走上岔路,期间,她们又去过几个寨子。祝缨的规划,不但要去最大的寨子摸底,还要去所谓生金矿看看,对了,还有铁,顺便去隔壁看看盐井……
最后,才是到最大的那个寨子里。田里的稻子、野地里的荒草在她们不断的行进中渐渐变了颜色,由浅绿而至深绿,又慢慢染上了点点的黄。
祝缨终于到了吉玛家最大的寨子外面,这处寨子外墙是石头,占地颇广,符合了“山中大平原”的气派。到得此时,祝缨也算摸清楚了,这片平原面积是无法与北地相比的,上面也散落着几个寨子,有一些人口。其中有一个寨子的位置还是她比较看好的,想建新城的。
这里也不查什么身份——因为也没有什么户籍之类,里面的人却比其他寨子多,不时还能听到西番话,甚至一些不太标准的官话!
它还有客栈!祝缨等人找了个住处,包了个小院儿,此时她们身上的货物已经所剩无几了,地图倒是画得差不多了。祝青君等人为免麻烦,也都作了男子打扮,太阳将她们晒黑了好几层,路丹青的脸上微微有些爆皮。
货少了,祝缨也就不高调贩卖了,她带着祝青君等人出门,慢慢地看着这座城,祝青君一面记路、一面又估算着这里有多少人,真打起来需要怎么进攻才能减少损失……
如是数日,也没有一个头人要叫她们去看货,反而是祝缨看到了一些西番人,竟还听到了有人说奇霞话。想来交通不畅,也只是相对,并不至于让人一点交流也没有的。
她瞄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为防生事,她一声不吭,很快地钻进了人群里。
数日下来,祝缨与祝青君将大寨逛遍,祝缨正想是否见一见头人时,客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祝缨心头一动,快步走出房去,悄悄往声源处看去,忽地心头一动!祝青君突然出现,手里揪着一个人!
祝缨很快记起来,这是一个吉玛的商人!之前她出巡的时候,顺捎带过,还跟人家打听了许多事儿!这次之所以只用自己人,没有另聘向导,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之前打听过了。
祝青君道:“姥,这个人鬼鬼祟祟,盯着咱们,不像好人!”
祝缨指了指声源处,问那个商人道:“是吗?”
祝青君抽出刀来,毫不犹豫地往此人大腿上扎去!这人吓得忙说:“不怪我、不怪我!我只是觉得像!他认出来是大人,就说,要告诉头人……”
祝缨道:“撤!笨重的东西都不要了!”
她们如果只带上马和一点生金,跑路还是很快的。
第468章 鬼话
被祝青君捉住的商人缩作一团,祝青君将刀架在他的胳膊上将人拖进了房里,商人三魂七魄已从天灵盖上冒了一半,将那个想谋取些头人赏赐的同伴全家祖宗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只不敢开口,就怕一开口就被灭口。
好在祝缨等人此时还没到山穷水尽,祝缨将他的下巴一卸,扯了条抹布将他的嘴巴塞了。祝青君配合地对青叶道:“拿绳子来。”
祝青叶见此情形也不多问,抽了条捆货的麻绳将这商人捆了个结实,才问:“姥,这是?”
祝缨道:“暴露行踪了,咱们要赶紧撤。他们人呢?”
原本就准备要走了的,人倒是都在客栈里,祝缨抬手给商人脑袋上来了一下,将此人敲昏,再安排所有人:“丢弃掉笨重的行走,只要随身衣服和马匹,舆图也带上,带些金钱。别的都不要了!走!”
祝青叶有些心疼,道:“姥,咱们的药丸也带些,回家路上万一要吃。”
“行,快!”
各人马上行动了起来,他们的行李本就所剩不多了,祝缨与青君带上了舆图,一行人各背一个随身小包袱,跳墙到了房后,找到马厩、开了后门,从屋后的小巷中撤离。
客栈前门,另一个商人对一个头目模样的壮年男子说:“他们就在这里,我们亲眼看到的,我的兄弟在这里盯着他们。”
“你兄弟呢?”
这人小心地叫了几声,没听到回应,觉得有点不妙,又大声叫他兄弟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壮年男子不耐烦了,揪过了店主问道:“有没有一队从东南边过来的商人?”
店主道:“有好几个呢,你找哪个?”
壮年男子擂了店主一拳:“少废话!”商人旁补充地说了相貌,又问自己兄弟。店主还没回答,一个帮忙的伙计说话了:“是不是住在那边独院里的?”
“对对。”
“他们进院子去了。”
壮年男子扒开众人,抢先跑了过去,商人也忙跟着追去,店主怕他们砸坏东西,也拨腿跑,一边跑一边揪着伙计骂:“你又看到什么了?就你长眼了!”
一行人跑到院子前,发现门从里面被插上了,店主出声叫了几声,没人应,拍门,还是没人搭理。壮年男子提开他,一脚踹开了门!
一行人一涌而入,里面安静极了,从院子进屋,只见妆台上的匣子打开着,簪梳都在,桌上的茶杯里还有喝到一半的茶、几包打开的本地的小零食。床上的被子叠得好好的,床单仍然留有坐下的痕迹。
就像是所有人在正常生活,却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一样。让人心里有些发毛。
突然,一口箱子里发出咚咚的声音,把人吓了一大跳!壮年男子抽出刀,小心地走过去,一刀劈开铜锁,挑开箱盖,看到里面是个捆起来的人!
商人踮起脚瞄过去,突然惊叫:“兄弟!”
壮年男子扯出箱中人,拨了抹布:“人呢?”
“不、不、不知道,跑、跑、跑了!”
壮年男子气得将他又扔回了箱子里!又扯过了店主,问还有没有别的路。
店主也吓着了,哆嗦着说:“没、没有了!”
壮年男子只得拖着两人商人疾风一般又卷回了头人的大屋,头人一挑眉:“是吗?”一旁一个胖胖的绸衣男人说:“看来是她了,如果不是,跑什么?”
头人道:“快!搜!追!”
点起兵士护卫,一面在城中大搜,一面出城寻找。这一片地势平坦,不太有好躲藏的地方。只要一路往南搜索,发现逃跑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的,至少比钻进山里的人好搜捕。头人的卫士们捉拿逃跑的奴隶经验异常的丰富,就算让祝缨逃出了大寨,也很难逃远。
壮年男子叫上人手,提刀出门,从屋子后面又转出了一个俊俏的年轻女子来,她快步走到了房里。头人看到她,微微一笑:“你来啦?”
年轻女子却笑不出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我的仇人来了?”
头人道:“两个跑商的人认出了她来,黑头去抓的时候她已经跑了,我让黑头继续追穷她去了!”
年轻女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双眼睛都开始眨红:“我嫁给你,是因为你答应了为我阿爸阿哥报仇!以前,你说离得远,很难!现在人已经到了这里,总不会再难了吧?你要不答应我,咱们的事就算完,我也不给你做老婆,我嫁一个能为了报仇的好男儿去!”
头人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胖男子识趣地离开,头人自去哄妻子。
好一阵儿,两人开始正常的说话,年轻女子道:“我要用她的头祭祀我阿爸。”
“行。”头人一口答应。
然而,等到第三天,壮年男子回来,却是一个人也没抓到!
祝缨消失了!
年轻女子这几天夜不能寐,闻说壮年男子回来匆匆赶来,没见到有任何一点收拾,不由大失所望:“难道你要用她向她的家人索要金子吗?”
头人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也是这么对壮年男子吩咐的,人带过来,先派商人捎信敲诈一笔赎金,再看后效。
“他们没抓到人!”头人委屈地说。
年轻女子掉下眼泪来,可怜又可爱的样子,她轻轻地别过头,捂着嘴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