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又点一点头。
苏晟“嘿嘿”一笑,踏上一步:“姥,让我回北关吧?咱们那位陛下、那个朝廷,心眼儿也不少。”
“你心眼儿就多了?”
“总比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兔崽子更熟悉朝廷的手段呀。要借道,给不给借?要派哨探,给不给过?万一来陈使君突然到了桥上,别人恐怕真干不好哩!”
祝缨道:“行了行了,你说得我头都疼了,去吧。”
“哎!”
众人依次出去准备,祝缨却叫住了林风。林风心里划过许多的猜测,其他人出门之后也稍稍放慢了脚步,希图听到一点儿什么——万一打仗,是不是要派林风做前锋呀?
屋里,祝缨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没同林戈好好谈过吧?”
切~原来是这个,散了散了,路丹青打了个手势,众人惋惜地跑路,各忙各的去。
林风挠了挠后脑勺:“想谈,谈不下去啊!”可愁死了,他把自己的苦恼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最后说了一句:“我担心她还记着仇,我大哥也不是什么善人呐!”
祝缨道:“谈不下去?这有什么难的?你怎么同儿子说话,就怎么同她说话。”
林风道:“我要有个儿子,当然想他鹏程万里,能为我报仇。她一个女孩子,又什么都没有,空有这个心,我怕她把自己给憋着了。您又给她取的那名儿,再……”
“名字怎么了?不挺好的么?再什么?”祝缨说,“你要是觉得两难,就把事情交给命运。去同孩子好好说一说,说话前,先别告诉你自己‘她是什么身份,不能做什么事、该怎么过活’,把这蠢念头抛开了去。你眼前站着的,就是一个有那些经历的人。你希望她平安,也想她一生顺遂,讲她的危险讲你的担心。好好讲,她能听得懂。什么都憋在心里,她还没坏,你要先坏了。你在担心什么?你们到我身边,多少人说你们是蛮夷、獠人、非我族类,我好好与你们说话,你们也没坏掉。”
林风道:“好,我去与她谈。”
他说去就去,到了花姐门外乖乖敲了门,花姐见他来,让杜大姐给他带到林戈的房间里。林戈的房间布置得一片温馨,林戈的表情好像也没那么阴沉了。
林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说:“你还好么?”
“好。”
“钱够使吗?”
“婶婶给了许多。”
林风将心一横:“咱们从来没有好好聊过,你又不爱说话、我又忙,不过该说的还得说。到了府里,好好学本事,别总念着以前那些事,空想没用的。我不想你记仇,那样对你没好处。”
“做事只讲好处吗?”林戈问,“亲人的仇可以不管?大伯就这样一直痛快下去?天理何在?”
“呃……你得自己过好了才有以后。”
林戈又问:“姥今天叫叔叔来,她也是这样想的吗?”
林风道:“怎么说到姥啦?我说咱们家的事,姥与外五县的头人有约,碑还立在那里,她不能插手的。她要真管了,一定能查出来你阿爸死的真相,你大伯就要死啦。可她答应了就不能插手,也许因为这样,才答应我们抚养你。听我说,现在你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别想你大伯了。”
“既然不管,为什么又要把阿爸抓回来?”
林风皱眉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阿爸不该去山外找外人。一旦引了外面的人参与,谁都好不了!不要有一起毁灭的念头,要想着自己怎么过得好,行不行?我……”
他突然有些灰心:“我的哥哥们自相残杀,我也没有家了,只想你现在能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到时候你要干什么我也拦不住你了。”
林戈迟疑地点头,问道:“我只要在府里好好过活,姥和老师同意的,都可以,是么?”
林风道:“当然。”
“好。”
可算说通了!林风如释重负:“天不早了,我得走了,你在府里遇到事儿只管同府里说,不要不好意思。实在有隐情,就回家说。嗯?”
“好。”
林风揉揉侄女的脑袋,大步走了出去。
……——
林风在幕府里除了一些课程,渐也开始学做些事情。她与祝彤还在府里住着,放了学就要帮忙。先是帮花姐准备教案之类,有些课程需要的书籍太少,雕版不值当开版,需要手抄。此外又有一些文吏的活计,相帮归档,又不时被派到祝缨面前听命。有时候是跑腿,有时候是抄写,都是些琐碎细务。
她们的功课还不熟练,也算是边学边干,与赵霁等人不时在前面六曹等处相遇,对六曹也渐渐有了些了解。隔壁,据说是她们未来小伙伴的宿舍,这几天一直叮叮当当的,修好了,她们就有更多的伴儿了。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林戈终于下定决心,找了个机会站到了书房外面。
书房的人都已认识了她,笑问:“小林,你有事?”
“我、我想见姥。”
里面祝缨听到了:“让她进来。”
林戈进门之后,直愣愣走到祝缨桌前跪下了。
“姥,我想学武艺、学兵法,可以么?”凡学生到学堂里,先读书识字学算术,这是最基本的,然后是学些技艺。也有学医的,也有学算的,还有学其他工匠手艺的。林戈被林风送到学校时,林风就想她平平安安长大,提前给她选了个医术。
医术在安南算比较受欢迎的科目,一是实用,二是花姐。凡顶头上司擅长、喜欢的,总是更容易出彩。
祝缨看着林戈,林戈仰起头,双手握拳,攥了两把汗。祝缨道:“行。”
林戈长出了一口气,退后几步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祝缨道:“起来吧。练兵,你叔叔就懂,不过现在忙,你先去找丹青,取几本兵书来看。过阵子我会开武学堂,你去听课就是。习武要吃苦头的,胡娘子,她算一个,将来恐怕未必会继承你的衣钵。”
林戈忙对胡娘子道:“我会认真学的。”桃枝
胡娘子也点一点头:“好。”
林戈又磕了一个头,爬了起来。
祝缨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你叔叔是个憨直的人,他是真心维护你,也希望想你能快乐。可是你呢,心里有怨,身上有仇,他的愿望恐怕没那么容易实现。不到既然到了我这里,我少不得要为你们操心。我不要你忘了仇恨,只要你不要太心急,急则生乱,什么都做不好。记住了吗?”
“是。”
“你去吧。”
林戈一抱拳,转身出了书房往住处走去。要习武,就得有像样的衣裳,她记得自己还有些衣料,取了来央人裁两身。唔,还要准备点给裁缝的工钱。
肚子里打着主意,林戈与祝彤擦肩而过——祝彤也是去书房的。
祝缨连着见了两个小家伙,颇为好奇:“你是为了什么来的呀?”
祝彤道:“姥,我想学武艺、学兵法。”
祝缨与胡师姐对望一眼:“为什么呀?”
祝彤的家仇早报了,安南的头人早被祝缨扫荡一空,最后一个普生头人被捕获之后,祝缨把他交给祝新乐砍了头了。
是因为喜欢?那倒不错。
祝彤道:“我能干这个,以后想帮祝将军!”
祝缨大笑:“好!”
她答应得太痛快了,祝彤反而愣住了:“那个……我、我问过老师了,跟老师的功课我还可以接着学,只要我能学得进去。”
“知道了,你等着武学堂开学吧。”
祝彤摸不着头脑,懵懵地出了书房,自动地绕开了往里走的祝青雪,又一路飘着回了房,只觉得世界好神奇,今天太顺得。
…………
祝青雪只看了祝彤一眼,并不耽搁,疾步而入:“姥,西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她手里一张纸写着总结,下面是七长八短的一些杂乱的纸张。
祝缨接了过来,一一翻看。
这一回政事堂没骗她,西番确实跟朝廷动手了,只是没有对安南采取行动。一是昆达赤王廷认为倾国之力打安南不划算,让边将牵制安南就行。二是边将交不想跟安南翻脸。
越是动荡的时候,货越值钱,边将就当作没有这回事、不知道安南也朝廷的地方,只承认西番与安南订盟,要和平相处。先屯货,赚这一笔倒卖的钱再说!
为番主把自己的家底拼光,不值得~
所以他既没有加强关卡的检查,也没有扣下商人和货物,相反,他还对外来的商贾等隐瞒消息,鼓励贸易。
祝缨翻看着手里的纸片,忽然失笑:“肉食者鄙。”
哪里的贵人,都是一个德行呢!
“把这些发给青君,让她写篇文章出来,我要看。再叫丹青过来。”祝缨说。
祝青雪匆忙去办,很快,公文拟好了,祝缨在上面签了字,祝青雪拿去发给祝青君。路丹青也来了:“姥,您找我?”她在猜是不是练兵或者西番的事,忙打着腹稿。
祝缨道:“来,咱们商量商量,办个武学堂。”
“啊?”
“啊什么呀?不能总是事到临头的凑合应付呀,一边打仗,没被打死的就升做校尉将军?拿命填出来,何如一开始就教一些前人已经懂得的知识?筹备。对了,现在有的将校,也要回来重新学一遍。”
“我、我、我、我……我也不太懂。”
“我知道一点儿,咱们商量着来吧。”
祝缨懂一点,因为朝廷有武庙,也有种种兵书之类,真有教的。她当过丞相,瞄过,虽不深入,大模样知道一些。
路丹青硬着头皮说:“是。”
第520章 常规
路丹青没干过学校的事儿,想找个人请教都不知道找谁才好。花姐原本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但花姐擅长的内容跟军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路丹青只得硬着头皮去拟条陈,她就照着学堂里的课程往下套,学生读的书给改成兵书,日常的练习改成操练。
写完了条陈,忽然惊觉这样不行,应该加一些经史的内容。然而经史里的一些东西,讲的是妇人应守之道,路丹青又觉得这玩艺儿不对劲,不应该讲。想了一下,将自己历年来记录的笔记给翻了出来。这里面有祝缨给他们选定的课文,那肯定是没毛病的。
忙了几天,终于把一份武学堂的概要给写完了,拿到了祝缨的案头。
祝缨正在看祝青君交过来的功课,这篇文章写得祝缨还算是比较满意的。开篇就提出了讯息不全,所以现在的应对都不太准确。接下来是分析“三方”的情况,得出一个“静观其变”的结论。
因为朝廷虽然漏洞百出,但是底子厚,一时半会儿坏不了事儿,西番势头猛,国力虽不如,但是目标明确。唯安南新设,才经战乱,是最弱的,所以应该“静观其变”。
但是这个“变”也不是混吃等死,面是要有所准备,所以祝青君请求,各处关隘,无论是对西番的还是对中原朝廷的,都得严防。同时要作好战争的准备。
最后,她请求一旦有战事,还是派她上场。
问题、应对都说得比较清楚了,祝缨提笔在她的文章上批了几行字,预备次日一早发出去。祝青君既要上阵,祝缨也预估有可能要她在战场上独当一面,则普安州的政务就需要有人接手,因此批完之后,她又把蒋婉调到了普安州任别驾。
次日一早,数封公文由快马向四面八方送出,除此之外,整个安南再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了。苏晟是知道西番的事情的,一大早就向祝缨辞行去北关。
他又没有一个侄女要养,因此走得十分潇洒:“姥,我这就去了!”
祝缨微微颔首,花姐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苏晟只当没看见。整个幕府里,祝缨是最不爱管闲事的,有时候大家也会嘀咕,姥对婚姻确是不上心的。花姐却是个热心肠,小辈儿到了年纪,她总不由自主地问一问人生大事。然而花姐这样,除了已经双方看对了眼,就差一个有身份的媒人想请她撑场面的,年轻人也有点怵。
苏晟就是怵的,他闷声不吭,拱一拱手就跑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