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侍女剥开冰镇的荔枝,送到怀王的嘴边,喂送进去。
“周大先生尝一尝,此物是从岭南运来,有一别名,唤作‘离枝’。
因为被摘离枝头后,一日变色、两日褪香、三日失味,价钱就贱了,四五六日,一文不值。”
怀王张口吞下饱满的果肉,轻笑道:
“专程走驿路,跑死五匹马,只用两日就送到怀王府上。
可惜,清明多雨,泥泞难行,尽管用冰块保存,也坏了两筐。
为此处死了几个驿卒。”
周大先生随手一招,将这种只生长于岭南的奇珍摄入掌中,细细咀嚼滋味。
“殿下宅心仁厚,换成凉国公府,像这种办不好差事的下人,应该全家发配边关,充作披甲奴。”
怀王吐出果核,抹了抹嘴巴道:
“历朝历代的帝王雄主,亦或者大有能为的真统掌教,谁不想执掌阴阳。
人鬼杂居三千年之久,鬼魅丛生,邪异滋养。
太平的年景倒还好,人道皇朝国运正隆,压得住。
等到乱世降临,烽烟四起,立刻就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圣人向来自比庆皇炎武,必定是要开辟阴司,再定两界。
完成这桩伟业,胜过辟土万里之功!
受到天地垂青,大道共鸣,直入六重天也并非没可能!”
周大先生眉头紧锁,猜测道:
“所以圣人最后选择走神道路数,打算以城隍金身、众生香火,作为合道根基?”
怀王意兴阑珊,不甚在意道:
“大抵是吧,此世仙道难得,武道无路。
唯有神道,才能直通六重天,手握神通,摩弄乾坤!
估摸着,圣人的闭关已经到紧要当口,所以……未曾去见洛皇后临终一面。”
周大先生眸光一闪,捕捉到怀王外露的那抹情绪,轻声道:
“殿下可是觉得心凉?”
怀王起身负手,走到甲板前端,白浪汹涌撞成粉碎,湿润水气扑面而来。
“洛皇后可是圣人的结发妻子,尚且如此。
不难想,本王、凉国公,日后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倘若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恐怕连半点生机都无!
周大先生,咱们没退路了。
假如洛皇后还在世,往日拜把子的义兄弟香火情,帝王家的父子名分,兴许还能用上。
可现在,却不好说了。
圣人连左相古少磬、宣国公李鸿光都灭尽满门。
不差一个凉国公,一个四皇子。”
怀王随口道出的这番话,将周大先生面皮一抖。
作为上阴学宫的儒生,他领教过圣人的酷烈手段。
当年景朝初定,破山伐庙死伤多少?
要知道,最开始是八座武道圣地并列于世。
玄天升龙道与白莲教,都叫白重器亲手摧破覆灭。
“烦请跟凉国公说一声,凡举大事,未雨绸缪。
再摇摆不定,瞻前顾后……只怕连归隐养老都难了。
太子殿下已经拿江南开刀,八府的巨富豪商、牧守大员,这几日一连死了七个,全部都被北镇抚司抄没家产。”
怀王眼神开阖之间,掠过妖异紫意,转身望向周大先生,轻声道:
“局势大变,早做决断,才是正道。”
周大先生心神凛然,正色道:
“我会如实转达国公爷。”
怀王大袖一卷,带出七八股的阴风,裹起上万斤重的海水,将几头大鲸硬生生提起。
这一幕落到周大先生的眼中,不禁感慨道:
“入海搏杀蛟龙,只手擒拿大鲸,殿下道术修为也是拔尖。”
底下也有大片人拍手叫好,连连称赞。
怀王笑而不语,五指抓落,口鼻吞吐元气。
刹那间,就将几头大鲸血肉吸食干净,化为一具具惨白骸骨,沉入汪洋。
令热闹的气氛陡然一凝,嘈杂声音戛然而止。
毕竟,这等手段不太符合一朝藩王的尊贵身份。
“长生府的《蛇吞象观想法》,确实有几分独到之处。
周大先生可感兴趣?
本王向来大方,绝不吝啬,尽可相传。”
周大先生赶忙摆手,摇头道:
“我修持学宫的浩气长河,讲究正心正念、正知正见。
贸然采用掠取攫夺之道,只会坏了文宫浩气的精纯。”
长生府的《蛇吞象观想法》,他也有所听闻,乃取万类养自身的邪法。
越修到后面,血肉杂芜无法自控,极容易蜕去人躯,变成披毛戴角的妖魔之流。
非是正途!
这位怀王殿下明显是有异宝护身,加上九座气海容纳炼化,才能肆无忌惮动用蛇吞象秘术!
怀王淡淡一笑,字字句句如珠玑:
“周大先生想得狭隘了。
万万劫前,元气未分,混沌为一,天地本来就是清浊交织。
清是道之精,浊是道之芜。
于是人族大能,炼浊求清,以期证道合真。
可如今末劫降临,灵机枯竭,我辈走不了那条路。
为何不能弃清取浊,舍精纳芜?”
周大先生闻言心头巨震,好似觉察某种阴秽气机翻腾涌动。
他再望向潇洒磊落的怀王,就像见到妖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