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萧暥以前的酒量不错,就算是喝白的,都面不改色。原主这个壳子就更不用说了,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他赌这壳子酒量不会差。
顺便再敲诈曹满一笔。
凉州诸将大老粗居多,见他这狂话一撂下,纷纷上前挑战。萧暥来者不拒,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他的脸色像薄冰般透着寒意,眼梢飞红,微微一撩夭矫顿生,“曹将军,一百匹战马。”
曹满肉疼啊,“好好,老夫决不食言。”
萧暥面不改色看向第二坛,开封,喝完。
曹满坐不住了。
七百匹战马组建一支精锐的骑兵前锋部队都绰绰有余了!
他开始战略撤退,拢了拢大氅,“将军海量,老夫见识了。这个……夜深了,年老有点困倦……”
其实萧暥此时视物也已经影影重重,全靠着原主那壳子在强撑,于是顺水推舟,莞尔道,“七百匹马。”
曹满赶紧道,“不会少,不会少。”然后转头对曹璋道,“送萧将军回营。”
萧暥这才想起,自己身边的亲卫全派去保护嘉宁公主了。
他也不客气,信手搀着曹璋就站起来,吓得他浑身都僵硬成了一根木头。缩手又不是,也不敢碰他,只觉得萧暥的手心很烫。
所以……他是……喝醉了吧?可是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醉意,一双眼睛锐利非凡,让人不敢对视。
*** ***
夜已深沉,宴会渐渐散去,到处是烧尽的篝火。一小堆一小堆散落在广袤的原野上,就像招魂的灵塔。
曹璋跟在萧暥身后,看着那人的背影。喝了两坛烈酒,晃都没晃一下,身姿笔挺,料峭如青松孤竹。
夜风中,他的声音透着清冷寒意,吐字清晰,“曹璋,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拔营回京。”
曹璋规规矩矩应声道,“是。”
然后他想了想,方回过味来,萧暥这是不要他跟在身后。打发他走!
他赶紧识趣地行了个礼,转身往回走。
才走出几步,他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喘声。
那声音很轻,在四下寂静的原野上却很清晰,就像清冷的瓷器砸地破碎。
他忍不住回头,看到那清峻的身影扶着一处枯树的树干,略弯下腰。
曹璋顿时慌了,“主公,不舒服吗?”
他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关切盖过了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三步并两步小跑上去,想伸手就去搀扶。
可他的手还未及碰到萧暥,月光下,一双寒意逼人的眼睛让他顿时魂飞魄散,眼梢上挑清如利刃,眼尾微红,好像在霜刃上挂一抹残血,妖异地触目惊心。
他的脸色如玉脂般白得透明,映得眉眼极黑得不像凡人,雕琢般的五官透出阴森的俊美,又穿一身镶珠嵌宝的绛红锦袍,简直就像一个还阳的艳魂。
“走开!”萧暥低声喝道。
他其实一直强压着凶猛的酒劲,此时夜风一吹更是头痛欲裂,酒精搅动胸腹中血气翻滚,呛得他无法呼吸,意识也混沌起来。
他靠在树干上,一大口血和着酒水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真惨,病还没好,就为了钱和战马到处陪酒拉投资,喝到胃出血了吧?
他神智浑浑噩噩间,胡乱地抓住什么,好像是曹璋的手臂,又将他狠狠推开,温润的嗓音也变得低哑破碎,“离我远点!滚!”
月光被乌云遮挡,漆黑的原野上,夜风呜咽,近处的几个火堆挣扎了一下,熄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浑身发冷,眼前忽然无数的回忆片段如潮水涌来。
他闻到了酒香,遥远记忆里的酒香。还有点怀念。
一只粉嫩的小手正费劲地一点点挪动一口陶壶。但他太小了,脚下垫着一摞砖,连脚尖也踮了起来,才勉强够到放得高高的陶壶。
接着,好像是什么东西打开了。
他听到‘啊’的一声软糯的叹谓,像一只小猫在暖阳下舒服地翻身发出的娇声。
酒香不断钻进他鼻子里,他觉得嗓子有点干渴。
他的视线开始漂移,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发现这里是下厨,而这只偷食的小贼猫就是他自己!
居然还是在……偷料酒吃?
萧老大好歹你将来也是个枭雄,咱能讲究点吗?
其实他也挺讲究,那小家伙盘腿坐在灶台上,把酒坛子端怀里,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小碟鱼酱,就着下酒。
原主果然好这口……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走进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那孩子一看就是从小受过训练的,身姿秀挺,走路带风。
等等……这孩子好像是……魏西陵!?
灶台上偷酒的小贼猫顿时脸色一霎,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捂着肚子惆怅道,“西陵,我好像喝了毒药。”
他抬起一张冰雕雪琢的小脸,下巴尖尖,靥上染着两朵红晕,大眼睛水汽氤氲,眼角天然上撩,说不出楚楚怜人。
魏西陵面不改色,拿下他手中的陶壶,“是酒。”
“你不上课,还偷酒喝,我告诉先生去。”
“西陵,我头好晕。”他说着小脑袋一耷,“我大概要死了。”
魏西陵一板一眼纠正:“你是喝醉了。”
然后搭起他的手,把他从灶台上抱了下来。
他自己不过九岁,抱着一个人有点费劲,但脚步毫不拖沓。
才走出门不远,魏西陵忽然觉得衣服上坠着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圆滚滚的小粉团子。
“西陵哥哥,你今天不去上课了?”是族弟方澈。
“我送他回去休息,就去上课。”
方澈仰起天真烂漫的小脸:“西陵哥哥,这是你媳妇吗?好漂亮!”
魏西陵懵了:嗯?
随即反应过来,“不,他是父亲带回来的……”
魏西陵正试图一本正经纠正,忽然觉得胸前被轻轻挠了下,低头看去,大概是萧暥被他抱久了,怕他手酸把自己摔下去。一只手紧拽住他的衣襟,脑袋也蹭在他胸前,装醉装得投入,眯着眼睛,眼梢飞挑像只小狐狸。
“我也要,我也要!”小粉团子激动地扯着魏西陵的衣摆摇来摇去,“让舅舅也给我一个!”
……
萧暥心道,敢情你们家媳妇还是分配制?
魏西陵被拽地一脸黑线,憋出两个字,“别闹。”
再看怀里那始作俑者,眼梢斜飞,好像在偷笑。
接着画面忽然一转。漆黑的山道上,两匹马并驾疾驰。
山路急转间,魏西陵纵马超上,截住了那玄衣少年。
他一把拽住马缰,“阿暥,跟我回去!”
那玄衣少年仿佛整个人融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亮:“天下大变在即,眼下就是机会。义父太保守了,江南虽好,但中原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魏西陵似很了解他,一针见血道,“你是搅动风云,唯恐天下不乱。”
“西陵,和我一起北上,大事若成,我拥你为帝。”
魏西陵没料到一起长大的兄弟脑子里竟然有这样的念头,错愕了一下,断然道,“陛下尚在,你竟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
竟是个乱臣贼子!
镜头又是一转,残阳似血,城下折戟沉沙,萧暥骑马踏过满地尸骸,忽然听见一声低弱的呼唤。
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两条腿都断了,在垂死边缘艰难向他爬行。
当他看清了那人模样,如遭雷击,喝道,“澈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十三岁的方澈惨笑:“暥哥哥,我……要跟随你……建功立业……”
镜头又是一闪而过。这次是一处民宅的废墟里,残砖瓦砾间杂草丛生。
“将军,找到了!”
桓帝躲在马厩里,已吓得面无人色,身边不到十岁的魏瑄,倒是有点胆气。他个头还没有马背高,面对杀气腾腾的劲装骑兵,吐字清晰问,“将军是哪一路人马?”
萧暥没有下马,面如冰霜回道,“臣萧暥,为破虏将军秦羽麾下前锋。重甲在身不便行礼,请陛下及殿下回銮。”
桓帝早被攻破京城的胡人贼兵吓破了胆,慌忙道:“全听将军安排。”
“军中只有战马,委屈陛下了。”
桓帝没有骑过马,曾贤当人形马凳,并由一个军士托着腰臀,才勉强趴在马背上。
魏瑄腿受了伤,一瘸一拐走到比他个头还要高的战马边。闷不啃声就要攀上着马鞍,血不断从伤口渗出。
萧暥看着他的伤腿,沉下眉,似是想起了什么,他驱马上前,“殿下,得罪了。”
说罢一把将他提上自己的马背。
魏瑄身形单薄,微晃了晃,惊骇之余差点没坐稳。随即就被一双手臂拢住了,他感觉到身后铠甲森冷的寒意。一道清越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那声音淡淡的,像是策马信步间随意地说起,“殿下,此次变乱,京城宫室尽毁,臣有意请陛下迁都大梁。”
“大梁?”魏瑄一惊。
虽然他年纪小,也知道迁都是一件震荡朝野的大事,抛弃宗庙,放弃几百年的故都?
他心中一阵惶惑。想到又要颠沛流离,他迟疑了片刻,试探问,“比京城如何?”
萧暥听出了他的不安,似乎轻笑了下,嗓音就无端就带了些宠溺,就像小时候哄骗方澈的口吻,“大梁在京城南方,气候更温润,大梁的街市繁华,人也更多,每年的上元节,三天三夜灯火不熄,到处都是杂耍游艺……等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看?”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原主这货果然是害人不浅。这张嘴可以骗得人找不着北。
把皇帝迁到大梁不过是为了剜去皇室在京城的根基,方便掌控,挟天子以令诸侯。
接着记忆里杂乱闪现无数的片段,就像电视剧的片头,切换得越来越快,让他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