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在一家卖玉石玩器的摊铺前,魏瑄找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石头,摊主正在收摊回家吃饭,所以就扔进了一个篓子里。
掌柜的很豪爽:“这就是个好看的石头,不值什么钱,公子喜欢就拿去,以后记得照顾我生意。”
魏瑄赶紧说了谢,揣着三生石就走了。顺便在一家铺子里买了一个捏好的糖人。
透过三生石,魏瑄看到天下起了雨,店铺都打烊关门了。
萧暥抱着膝盖,坐在刚才那店铺的屋檐下,风雨中小小的身影,显得楚楚可怜。
魏瑄在他身边坐下,试着叫:“阿暥?给你糖人。”
魏瑄把糖人递到他白嫩的小手里,却只从他手心穿了过去。
苍青道:“魏瑄你痴啊,你和他不在一个时间上,他看不到你。你这是三生石的幻境里。你看到的是很多年前的事。”
不多时,天已经全黑了。大街上人来车往。
魏瑄陪着那小团子坐在店铺前,手中的糖人也化了。
苍青叹了口气:“魏瑄,说真的,几百年了,我没见过你那么痴傻的人。”
隔着那么多年的时空,陪着一个人。
***
公侯府里,华灯初上。
太夫人问:“嘉宁,阿季怎么还没回来?”
嘉宁道:“他说要买东西,永安城里人多,怕不会是迷路了罢。”
太夫人道,“我怕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魏西陵道:“已经派人去找了。太奶奶放心。”
这时管家进来报道:“太夫人,家宴已经备好。”
太夫人道:“晚些开席,再等等。”
……
过了酉时。
老人家年纪大了,等着等着就打起瞌睡了。
魏西陵让人取来锦袄披在老夫人肩上。
方宁看了看外面擦黑的天色,道:“不懂规矩的就是不懂规矩,让所有人等着他,架子还真是大。”
嘉宁听不下去了:“阿季初次来永安城,城里又那么多人,一时找不到路也是可能。”
方宁义正言辞道:“他多大了?五岁还是八岁?永安城里谁不知道公侯府,打听一下他也不会?”
直到魏西陵冷冷看了他一眼,方宁才闭了嘴。
夜幕初降,永安城的街道上人来客往,夜市开始了。
魏瑄坐在那萧暥身边,和他说话,萧暥乖巧地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扑霎着,也许能感觉到有人陪着他罢。
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雨都渐渐停了,街市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身边的小狐狸蓦地抬起头来。
眼前站在一个眉目清俊的孩子,他刚俯下身,那奶唧唧的小狐狸立即就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
“西陵!”那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委屈。
夜色中,魏瑄站起身,目送魏西陵抱着他离开,萧暥趴在他肩上,竟歪着脑袋睡着了。
***
“无论我跑到哪里,总是他能找到我。”半梦半醒中,萧暥迷迷糊糊地想。
初入夜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卷了卷被褥。长夜漫漫衾枕寒,现在他连只暖床的猫都没有了……
萧暥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间,眼前的画面不断切换。
阴寒彻骨的宫殿里弥漫着沉郁冷香,一个老迈的官员耷垂着眼皮,拖着声调道:“陛下,魏将军既然入京,就不要再放他回去了。”
睡梦中,他眉心跟着蹙了蹙。
接着,画面又是一转。
那是大梁城的上元夜,火树银花,血溅长街。
耀眼的焰色照亮了森然的铠甲,他持剑直闯入熊熊燃烧的撷芳阁:“西陵在哪里?”
萧暥猛地惊醒,接连不断的梦让他脊上冷汗涔涔。
胸口又传来阵阵隐痛,呼吸起伏,每一下都能牵扯出更深邃的痛。
此次西征耗损过度,这几天谢映之亲自监督他,刚过酉时就得吃药,歇下。
但他即使睡着了,不是梦到儿时逝去如风的往事,就是无休止的恶战。雪夜、大火、阴森的宫廷和寒狱。
他压抑着低声的咳嗽,想找点水喝,探手胡乱地在案头摸索着,啪地一声,白玉灯台摔到了地上,他有点绝望地闻到烛油的气味。这灯是容绪先生送的,雕琢精美价值不菲,这下废了。
门悄无声息地开阖,带进一缕湿凉的风。
黑暗中一点烛光亮起,就像浮在浩瀚的海面的一缕波光。
谢映之身着一袭雪白的单衣,长发未束如流墨委在肩头,手中托着一盏雁足灯。
烛光淡淡,如斜阳余韵,在他清皎的脸颊上染了一抹妍色。
“主公又做噩梦了?”他把灯烛搁在案上。
烛光下萧暥脸色苍白,骨节突兀的手攥紧了衾被又松开,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谢映之提起。
谢映之前日的谋划面面俱到。可是他不想让魏西陵进京,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而且魏西陵如果称帝,那么他以前为国家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标上明确的目的性,功利性。斯人皎皎,却无端染上泥尘。
更何况魏西陵为人磊落,他不想看到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机叵测、老奸巨猾的朝臣们周旋。
私心里,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不要来这北国霜雪之地。
萧暥道:“西陵无心于帝位,我不想强人所难。”
谢映之似是知道他这个反应,道:“让魏将军称帝,不仅是为天下有一明君,也是为了主公。”
他注视着萧暥,眼中有恻怜之意:“你可知,你不能再损耗下去了。”
萧暥明白,魏西陵如果成为帝王,自己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
今后哪怕是在朝堂的波诡云谲中,他们也可以并肩作战,君臣一心。无论什么流言蜚语,暗箭中伤,都无法撼动他们之间的信任。君知臣,臣知君。
但他不想让魏西陵当皇帝。不想看他坐在冰冷孤寂的王座上。
萧暥试探道:“魏氏皇族旁系支脉并不少。是否可以挑选其他端正之人?”
谢映之心中微微一叹,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
“正是因为魏氏皇族支脉不少,才是隐患。譬如主公立魏珂,北宫达就可立魏祁、魏疏等人,再把燕州的首府定为都城也未尝不可。”
萧暥现在对于北宫达有一个最明显的优势,就是他手中有皇帝,占着朝廷正统的名义。可以名正言顺地奉天子以令诸侯,率王师以讨不臣。
但萧暥若废黜桓帝,新君又不能服众,那么天下任何一个魏氏皇族的子弟都可以被拉出来当皇帝。
他萧暥可以立皇帝,北宫达也可以立皇帝,并同时宣称他立的皇帝不合法。
这两都两帝之争一旦兴起,法理混淆,统一天下就难了。
萧暥寻思道,“还有个办法。”
谢映之目光微微一闪,一语道破:“主公想在除灭北宫达之后,再行废立。”
萧暥道:“加快备战,两年内拿下北宫,再于皇族中另择一品行端方之人为帝。”
这是退而求其次之法。
谢映之道:“这倒不是不可。”
北宫达若败,余下虞策赵崇之辈,没有胆量和实力立帝,不足为虑。到时候再废黜桓帝,改立新君。
只是这两年内,时事就份外艰辛,既要防着朝中的桓帝和王氏居心叵测搞事情,又要整军备战对付北宫达,内外交困。
两人都心领神会,这实在是舍近求远、舍易取难的一步棋。
谢映之坐在塌边沉默不语,烛火勾勒出他的侧颜,半明半晦之间如琼似玉,暗影幽柔。
萧暥暗搓搓地把一个狐狸靠枕塞过去,心虚道,“我没有采用先生提议,舍近而求远,负了先生万全谋划。”
谢映之讶异地微微转过脸来,“世间哪有什么万全的谋划,不过取舍之间而已。”
其实萧暥明白,魏西陵若能为帝,便是君臣一心,军政一体,朝内再也不会有反对的声音,而对外,北宫达要同时与朝廷对抗,与魏西陵和他对抗。
萧暥歉疚道:“先生为我谋一条坦途,我却选了荆棘蔽履之路。”
谢映之莞尔:“主公什么时候走过坦途?”
被他那么一说,萧暥心中艰涩,这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什么时候不在玩命。
“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玄门都会追随你。”
萧暥闻言,猛地看向他,
“主公还记得我当年除夕夜跟你说的吗?”
萧暥怎么可能忘记,大战前夕,他站在窗前淡淡地说出,若将军有志扶危救乱之志,玄门愿为驱使,全力以赴,死不旋踵。
“那是与你说的。”谢映之的眸光沉静如渊,“且无论你是谁。”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莫非谢映之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
而谢映之现在是告诉他,无论他是谁,选择什么道路,玄门都会追随他走到最后。
***
永安城,公侯府,已近戌时。
太夫人年岁已高,不能再等下去,魏西陵让家宴先开始。
满桌的菜肴丰盛,江南水网密集,即使是冬日也少不了河鲜。以往萧暥最喜欢吃鱼。
太夫人又叹息道:“西陵,阿暥原本说好的,回来过除夕。怎么又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