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之转而吩咐道:“徐翁,拿个铜盆来。”
萧暥还没明白过来,谢映之已抬手轻掂起他的下颌,微笑:“嘴张开。”
萧暥忽然觉得不妙:“什么?”
他话音未落,一根皎洁修长的手指已经探入他口中。
那手指白玉一样剔透,花瓣一般轻柔。
深入他口中后,巧妙地捉住那温软湿润的舌,如游鱼戏水,缱绻缠绕……谢映之指上还戴着玄门指环,冰凉的触感从舌间入喉,有点刺激……
才拨弄了片刻,萧暥的眸中水光迷离,眼尾暗红飞渡,终于唔地一声,落花流水般全都吐了出来。
谢映之轻飘飘地及时抽回手指,“以后再让我发现主公偷酒吃……”
言外之意:都让你吐出来。
萧暥幽长的睫毛上还有点湿润,蔫头耷脑地蜷着被褥,看着徐翁端着盆出去。把他一肚子好酒都倒了。
他接过谢映之递过来的棉帕,擦了擦嘴角,惨兮兮地想:电视里常看某角色咬牙切齿地叫嚣,老子让你全都吐出来!一般不过放放狠话罢了。
谢映之就从来不说狠话。他会一边微笑着,一边真让你给吐出来。
烛光萦照下,谢映之的手修长玉白不染尘埃,指间泛着莹润的水色,玄门指环银光流溢。
萧暥看了一眼,赶紧尴尬地把帕子递还给谢映之。脑子里又四六不着地想:不知道玄门法器沾了涎水,会不会折法力啊?
谢映之若无其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道:“主公可知,从西征后到潜龙局,主公的噬心咒屡屡发作,我一再调整药方,加重药性,方才能压制住,但是主公再不注意修养,劳损过度,饮酒过量,今后若压制不住……”
他神色微沉:“我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萧暥:“非常之法是什么?”
谢映之拂衣起身,轻描淡写道,“主公无需知道,只要此后主公切忌劳损,不再滥饮便可。”
萧暥更好奇了,谢映之向来耐心细致,很少这样敷衍地说话,怎么觉得他好像有不便为人道之处?
他刚想再问,忽然发现灯光照射下,谢映之的衣摆上似有很淡的血迹。
他心中一震:“先生受伤了?”
谢映之道:“我无事,这是治疗伤员时染上的。”
伤员?
萧暥立即反应过来:“仙弈阁有战?”
先前,谢映之派人回报他时只说:‘事妥,勿忧,’,但具体什么情况却没说。既然谢映之让他勿忧,他也就不担心了。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谢映之这个人,传递的信息越简短,情况就越严峻。
“今日薄暮,三十七名铁鹞卫围攻仙弈阁,为锐士营及禁卫军所击退……”
接着谢映之将仙弈阁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他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波澜不惊,但萧暥却能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一夜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和浴血奋战。
他眼尾的红痕还没褪尽,刚才还迷离溟濛的眸中,隐隐射出锋芒来。
铁鹞卫劫持皇帝,引燃宝琼阁,屠杀士族,栽赃于他,在雍州行事肆无忌惮。可他现在却不能和北宫达开战。他的实力还远远不能跟北宫达相比。
在这一年里,加固城防,兴修水利,囤积粮草,储备物资,厉兵秣马。
但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
谢映之道:“主公想过没有,这两年里,一旦主公离京,大梁城总有人能搅起风浪,为何?”
萧暥道:“因为大梁实际上并不在我控制之内。”
这是原主留下的坑,当年迁都大梁,把整个盛京朝廷打包搬迁过来。这个朝廷还是盛京的旧班底,一直是杨太宰,柳尚书等盛京系为主、清流系为辅的士人集团把持着。
这些人大多都出身显赫,眼高于顶,空谈经略,做事就推三阻四,即使勉勉强强干了,也是效率低下,敷衍了事。搞得很多事情他只能亲力亲为,殚精竭虑,疲惫不堪。
最后他想出了推行科举取士,不论出身,唯才是举,说白了,他想找一些真正有能力,肯做实事的人。
可是这一番新政,触动了雍州世族的利益,遭到了盛京系为主的士人集团的强烈抵制。让他深深感觉到了这一股在朝廷中盘根错节,无处不在的力量。
谢映之道:“如今的朝廷政令不通,效率低下,别说是我们备战一年,就算是有三年,五年,又有何用?”
萧暥明白,不但如此,这些人还时不时暗中给他使绊子。
但这两年他一直东征西战,无暇他顾,没工夫整顿朝中。如今,大战在即,不能再拖了。除了军权,朝政之权也要掌握在手中。
他道:“备战之前,我们要先收拢朝政之权。”
谢映之点头:“这正是我今夜要和主公商议的。”
烛火下,他清浅的眸子明晰清利,“今夜一场风雨,未必不是时机,明晨新春朝会,万象更始。”
沉寂了多年的朝局,该动一动了。
***
朱璧居
容绪拨开珠帘,笑容可掬:“诸位都来了?”
华丽的厅堂里灯火辉煌,桌案上摆放着美酒佳肴,但都没怎么动,杨太宰,柳尚书等人垂头丧气。
因为年前的夺城之变,他们这些涉事之人被限制出城,不能去参加仙弈阁的新春雅集。于是便到朱璧居来打听消息。
结果,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容绪先生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这还不算,等到了傍晚,他们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今夜又是上元,正打算各回各家吃团圆饭,就传来了大梁封锁宵禁的消息。好了,这下谁都别想回家了。
他们被撂在这里半天,搞得有家回不得,容绪才跟个没事的人似得姗姗来迟,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杨太宰端着手,不冷不热道:“容绪先生果然和萧将军的交情非同一般啊,街上都封锁了,我等寸步难行,容绪先生还是来去自如啊!”
容绪环顾四周,才发现似得道:“诸位似乎颇有怨气啊?”
杨太宰被他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惹恼了,刚想拂袖站起来理论,但他坐得久了,腿都僵硬了,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桌上,反被容绪伸手搀扶住。
“杨太宰稍安勿躁。”
杨覆没好气地整了整衣冠。
容绪施然在桌案前坐下,自取了酒杯,闲闲地斟上酒,“我来晚了,也是因为外头闹哄哄的事情耽搁了,让诸公久等,罚酒一杯。”
柳尚书八风不动道:“容绪先生果然有外头的消息。”
“确实有些外头的消息。”他又倒上一杯酒,但是没喝,挽袖洒在了席上。
洒酒为祭,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暗觉事情不妙。
“诸位应该庆幸去不了仙弈阁。”容绪淡漫道,
“据传今夜,三十多名铁鹞卫围攻仙弈阁,郭怀郭侍郎被害,此外,门生家仆护卫被杀者十多人,参与雅集的诸公,负伤者更是不可计。”
说罢容绪看向众人,唇边先前的笑意消失了,“诸公在我这里枯坐了半日,还觉得委屈吗?”
众人闻言脸色从僵硬到骇异,最后群情沸然。
杨太宰嘴角肌肉连连抽搐:“大梁城郊屠杀士人,简直丧尽天良!”
有人立即跟着道,“郭侍郎正仕途鼎盛,竟然遭此毒手!”
“还有那些门生弟子,他们何辜?”
“大梁的禁卫军都去哪里了?”
众人越说越激动,只有柳尚书依旧端坐不动,慢条斯理道:“诸位稍安勿躁,你们想一想,大梁城郊,雍州腹地,铁鹞卫怎么潜入的?”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道,“莫非是有内应?”
杨太宰顿时拍案:“我看这是一起针对士人的阴谋。”
“萧暥不是防卫不力,而是他根本不想防卫,他有意将铁鹞卫放进大梁城!”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愤色道:“我若猜得不错,去年秋狩秦羽坠马受伤,和年前孙霖等人夺城之变,这些账萧暥都算在了世族们的头上,此番他趁着新春雅集,士林聚会之机,假托铁鹞卫之名,血洗仙弈阁,此乃报复之举!”
这一席话说完,席间众人尽皆愤然。
有人道:“我早就怀疑,北宫将军根本没有理由屠杀士人。”
“北宫将军向来礼贤下士,怎么可能指使铁鹞卫屠杀士人?”
“果然是萧暥丧心病狂,挟怨报复,还要栽赃给铁鹞卫。”
柳尚书悠然道:“诸公在这里说没用,回去将事实写成书简,传与天下。”
“不错。”杨太宰道,“此书一传,必然引起九州士林沸然。”
他看向唐隶,“唐少府文采最好,就由你来执笔。”
一倒眉鼠目的文士自信满满地拱手道:“唐某义不容辞。”
此人正是当年文昌阁策论时,被谢映之当众驳斥,羞愤交加昏过去的唐隶。
柳尚书又看向众人,抚须道:“明日是新年朝会。诸公还可以上表参奏。”
这话一说,刚才还沸沸扬扬的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当朝弹劾萧暥?
他们不过私下里写点文章煽风点火,但当堂弹劾,谁敢出这个头?
“诸公误会了,我不是让你们去弹劾萧暥。”柳尚书慢条斯理道,“大梁失防,让铁鹞卫潜入,致使天子遇险,士人蒙难,清察司的陈英,京兆尹江浔难辞其咎!”
众人眼前一亮,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任他萧暥想护短都没有办法。
收拾不了萧暥,还收拾不了他的忠犬吗?尤其是那个江浔,最为可恨。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我等连夜就去写奏本!”
柳尚书点头,一番话下来,他颇有些士林领袖的感觉了。但他发现席间有一个人一直置身度外,似乎有意跟他们拉开距离。
他抬了抬眉,漫声问道:“容绪先生可有什么指教?”
容绪正自斟自饮,心不在焉道:“北狄蛮子有句话,雷电不会两次劈到同一棵树,诸位除了栽赃嫁祸,就不能有点新鲜手段?”
柳尚书听出了他话音古怪,不悦地沉下了脸,“容绪先生有高见?”
容绪把玩着酒樽:“诸位都是学富五车之士,我一介商贾,谈何高见,我只劝诸位一句,明日朝会,多看,少说。”
今夜大梁一场风雨。铁鹞卫屠杀士人,劫持皇帝,焚烧宝琼阁,桩桩件件都是骇人听闻,必将引起九州一场巨浪。这是北宫达和萧暥之间的争斗,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掺和的。
这种关头,身处风口浪尖的大梁,更要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没有兴风作浪的能耐,就不要自己跃身于风浪之中。搞不好就有灭顶之灾。
这些年来,萧暥和朝中官宦集团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