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晋是同盟不假,但也彼此防范。以目前的局面,越有求于晋,晋国君臣会否借机狮子大开口?
门客越想越是担忧,再顾不得心心念念的机关,一跃跳下马车,疾步向令尹追去。
守门的奴仆对视一眼,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小跑离开,将所见如实上禀。
“果真如此?”
“奴不敢妄言。”
主事不敢耽搁,亲自写成密报送往宫内。
小奴尚未离开,正好将木简揣入怀中。
“切记,速。”
“放心。”
小奴点点头,穿过狭窄的巷道,一溜烟不见踪影。
在他身后,主事谨慎环顾左右,确认没有可疑的迹象,方才关闭木门。
砰地一声,门扉合拢。阳光短暂落入窄巷,衔着铜环的兽首钉在门上,短暂浮动金光。
小奴回到宫内,快步穿过宫道,中途遇上一行侍人,鼻子动了动,嗅到炖肉和酒的香气。
“从宫外回来?”队首的侍人认出小奴,想到正殿传出的吩咐,迅速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桂翁正在找你。”
“我就去。”小奴谢过侍人,单手按住藏起的木简,快步越过队伍,向马桂所在的偏殿跑去。
侍人目送他离开,回到队伍中继续前行。
有一人好奇,提着食盒快行两步,凑到他身边问道:“大兄,药奴这是……”
话刚说到一半,好奇之人就被瞪了一眼。
侍人冷笑看着他,声音低沉:“忘记阿翁的教导?不该问的别问。”
被训斥的侍人讪笑两声,老实退回到队伍中,偶尔抬眸,眼底划过一抹嫉恨。
小奴脚步匆匆,在偏殿见到马桂。
室内还有马塘,以及跟在马塘身边的一名小奴,圆头圆脑,样子十分讨喜。
“桂翁,塘翁。”小奴行礼后走上前,取出木简双手奉上。
马桂迅速浏览一遍,递给身边的马塘,口中:“如君上所料,越国不稳。”
马塘接过木简细读,随即点了点头,赞同马桂之言。
“隔室有食,带他一起去。”
两人有事相商,打发药奴去隔壁用饭,顺便带走圆脸小奴。
“诺。”
药奴应声离开,走到廊下时,袖口忽然被拉住。
他诧异地转过头,就见圆脸小奴正对着他笑,莫名透出一股憨气,却不令人讨厌,反而颇为讨喜。
看看被拉住的衣袖,又看看对面的小奴,药奴到底没有拂开,反握住对方的手,带着他去往隔室。
“你跟着塘翁?”
“是。”
“看你也不机灵,莫非有别的本事?”
小奴抓了抓脑袋,实话实说:“君上吩咐,塘翁才乐意教导我。”
“君上?!”药奴双眼瞪大,满心不可思议。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小奴,找不出任何特异之处,只能归结为运气。
“在这宫里,好运也是本事。”药奴咧咧嘴,拉着小奴推开房门,看到放在屋内的食盒,登时眉开眼笑。
小奴不是太明白,记起同乡的提醒,秉持着多听少说,扬起一个憨厚的笑,紧跟着药奴进入殿内。
与此同时,送膳的侍人来到正殿。
食盒陆续打开,热气腾腾的炖肉盛于鼎内,并有炙肉、羹汤、多种酱及粟饭和豆饭。为照顾田齐,还特地多出一盏辛味的酱。
田齐坐在案前,之前哭过一场,眼角泛红,仍时不时打嗝。
了解他的处境,林珩没有设飨宴,而是独自招待他,命人送上佳肴。
“阿珩,我失礼了。”田齐又打了一个嗝。
“无碍。”林珩微微一笑,揽袖持盏,邀田齐共饮,“尝尝晋国的酒,比上京如何。”
顾不得懊恼,田齐双手持盏,以卑者身份回敬林珩。
见他此举,林珩眸光微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若无其事放下酒盏,和田齐一同用膳。
斗圩和斗墙留在殿外,时不时看向殿内,很是忧心忡忡。
马桂和马塘联袂行来,见两人这般模样,同时挂上笑容,一左一右拉开他们,好言劝说先去用饭。
“君上同公子齐少年情谊,实不必担忧。”
斗圩和斗墙不想走,怎奈身在晋侯宫,表现太过恐引主人不悦。况以今日的晋侯,定不会行宋国之事。
两人怀揣着忐忑随马桂和马塘离开廊下,发现用膳的狭室距正殿不远,能随时随地听到动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他们离开不久,殿门前换上侍人守候。
殿内,田齐起初还能矜持,随着热酒入口,压抑许久的情绪开始蒸腾。他端起酒盏饮尽,一盏接着一盏,酒壶转眼见底。
“酒虽好,不可多饮。”见他还要再喝,林珩起身走上前,移走他面前的酒盏。
田齐没有试图去拦,而是低下头,整个人变得沉默。
“阿齐?”林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攥紧的拳头。
“阿珩,我没用。”田齐头垂得更低,一番话压在心中许久,他不能对任何人说。此刻借着酒意,他不去考虑后果,红着双眼倾吐,“父君被信平君害死,母亲被困在宫内,孟兄和仲兄护着我逃离,如今生死不知。我逃到宋国又差点被杀,我没用……”
越说越是悲愤,田齐用力握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我在上京一无所知,归国后才知道父君病重,氏族和信平君狼狈为奸把持朝政,还以父君的名义横征暴敛,在都城建雀台,使得民怨沸腾。”
林珩没有出言打断,直接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田齐用力闭上双眼,握住林珩的手,抑制不住再次流泪,声音微微颤抖:“父君察觉阴谋,奈何为时已晚,身边无可用之人,被强行灌下毒药。母亲也被囚在宫内,碍于宋国,信平君没有动手。孟兄和仲兄的母亲被害死,他们冒死带兵入宫,将我抢了出来。还有政令,他把我藏在马车里,用自己的儿子代我引开追兵……”
田齐再也说不下去,一把抱住林珩痛哭失声。
感受到肩上的湿意,林珩略显僵硬的收回手,轻轻覆上田齐的背。
“我去了宋国,本想求舅父出兵,可是宋国的氏族和逆臣沆瀣一气,设局要毒死我。是外兄救了我,帮我逃出来。”
田齐一边哭一边说,偶尔会颠三倒四,情绪激动时咬字不清,好在整件事的脉络足够清晰。
“我一路被追杀,身边人少去大半,直到进入晋地,才终于摆脱追兵。”
说到这里,田齐抬起头,鼻子哭得通红,眼底爬上血丝。
“阿珩,我想报仇,我要将信平君千刀万剐!”
林珩看着他,忽然掐了一下他的脸,手感和幼时一般无二。
田齐猝不及防,捂着脸愕然不已。方才还在愤恨咬牙,这一刻惊讶凝固在脸上,让他不知是否该继续哭下去。
“你想怎么做?”林珩歪了下头,摩挲着指腹,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田齐咽下口水,放下捂着脸颊的手,试探道:“阿珩,能借兵给我吗?”
林珩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反问道:“你知兵?”
知兵?
如同冷水当头泼下,发热的大脑骤然冷静。
田齐张了张嘴,老实摇头。
“身边有能征善战之人?”林珩继续问道。
田齐再次摇头。
“无能之将累死三军,你可明白?”林珩毫不留情,一言直指中心。见田齐神情变化,猜出他的想法,直接堵住他的话,“晋军攻蜀,晋将领兵则为国战。你可知后果如何?”
“信平君会反咬一口,斥我叛蜀。”田齐脸色发白。
“不错。”林珩颔首。这仅是可能之一,但也要让田齐明白有些错不能犯。
“那我该怎么办?”田齐陷入迷茫,仰头看向林珩,双手抓住他的衣袖,犹如抓住救命稻草,“阿珩,你自幼聪明,能不能教我?”
见林珩不出声,田齐下定决心,正色道:“我对天地鬼神立誓,若能大仇得报,蜀臣于晋,岁岁入贡!”
林珩仍未出声,而是缓慢站起身,覆在黑袍上的玉饰轻轻晃动,摇曳出轻盈彩光。
以为林珩不愿帮他,田齐低下头,陷入了颓然和绝望。
“田齐,身为蜀国公子,蜀侯的嫡子,遇臣叛乱理当禀奏上京。”林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似光芒乍现,田齐倏地抬起头。
“蜀襄公曾助平王平乱,劳苦功高。今蜀为逆贼窃取,天子岂能坐视不理?”
林珩向田齐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
“蜀室血脉豪壮,遇难不应悲观,更不该绝望。”林珩面含浅笑,语带深意,“请天子下旨,发诸侯国兵征讨,我自能派兵送你归国,助你复仇。”
林珩每说一句话,田齐的眸光就亮上一分。
待“复仇”两字落地,他一扫之前的颓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阿珩,我……”
“不过,我也有条件。”林珩话锋一转,“事成之后,我要炉城。”
“炉城?”田齐下意识皱眉。非是他不愿给,而是炉城土地贫瘠,种粟麦不能活,且近蛮人,堪称不毛之地,蜀国氏族都是弃如敝履。
“阿珩,炉城不好,不如平城。”
“不必,炉城即可。”林珩浅笑道。
“那样你太吃亏了。”田齐之前的哭诉发自内心,却也不乏做戏的成分。为能获得助力,他甘愿入贡,也做好附庸晋国的准备。哪料想林珩不要金铜沃土,不要蜀臣服,反而只要一座贫瘠的荒城。
田齐很是过意不去。
“你我年少情谊,同历生死。待你登上君位,晋与蜀盟,休戚与共。”林珩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