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轻笑一声,终于抬眼看向他,漫不经心道:“公子倒是坦诚。”
“君侯当面理应如此。”无论林珩是否别有深意,楚煜都当是赞赏。他从盘中夹起一块糕点,咬下半块。应是极喜甜味,笑意盈入眼底,继而话锋一转,提起早年一件事。
“昔年煜至上京,觐给天子三瓮蜜。不料蜜至宫内,竟被掺入茱萸坏了味道。”楚煜吃下整块糕点,放下银筷,拿起布巾拭手,“天子愠怒,斥越不敬,几名王子更在事后屡次讥讽。”
林珩未做声。
他在上京时隐约听说过此事,但不知详情。
“煜非君子,悖礼之举不少。然非我所为,胆敢污蔑于我,势必要予以偿还。”
听闻此言,林珩脑中灵光一闪。
“当年害我的王子,是否也曾讥讽于你?”
“不假。”楚煜垂眸浅笑,并不否认此事。
“难怪。”林珩摩挲着指节,对两名王子的下场毫不意外。固然有天子要给晋国交代,背后应也不乏越侯和楚煜的推波助澜。
睚眦必报,凶横残佞,时过境迁仇亦不忘,誓要千百倍偿还。
如同在照镜子。
抬眸看向对面的越国公子,林珩心神微动,不觉哑然失笑。
第八十二章
夜风穿过隔窗,一缕缕袭过殿内,掀动垂挂的布幔。
灯烛闪烁,火光摇曳,焰舌交替跳跃,外缘漫开彩色光晕。
青烟逸出香炉,袅袅飘散在殿内。香气飘过鼻端,融合茶汤的气息,交织蜜的香甜,沁人心脾。
林珩端起杯盏,盏中茶汤轻漾,热气徐徐上升,似雾气缭绕,朦胧他的双眼。深邃的眸子覆上暗色,掩藏他此刻的情绪,正面相对也难以窥出分毫。
“晋越有盟,大母春秋鼎盛。”道出这番话,林珩垂下眼帘,不再提蚀骨一事。
在聪明人面前最忌讳揣着明白装糊涂。
事情真相如何,两人不说心知肚明也能猜出七八分。纠葛没有必要,争不到多大利益,更可能适得其反。无妨暂时揭过,免得浪费时间。
“国太夫人安康,盟约亦能再定。”楚煜挟起最后一块糕点,送入口中细品。香甜的滋味溢满口腔,又被茶汤冲淡。短暂的微苦,很快变成回甘。
林珩不意外楚煜的回答。
他手托茶盏,指腹擦过盏底,触感细腻带着微凉。视线迎向对面,直言道:“晋伐郑大胜,千里疆域纳入版图。今夏邀西境诸侯共盟,大势将成。再定婚盟,实无太大必要。”
“君侯发硎新试,一战下郑地,扬晋之武风,实乃高世之才。然君侯可曾想过,甘泉先竭,直木必伐。今天下大势,上京衰微,诸侯混战,以晋之强,迟早为众矢之的。”楚煜面含浅笑,端起茶盏却不再饮,直至盏中热气散尽,才将茶盏放回到桌上,边缘触碰银筷,发出一声轻响。
“鹿群成百上千,四处迁徙。猛虎形单影只,却能独霸山林。孰强孰弱?”林珩不因楚煜的话生怒,掌心按上桌面,平静反问道。
“虎遇狼群亦要厮杀。”楚煜迎上林珩的目光,不闪不避,脸上笑意不减。
林珩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越崇於菟,诸国皆知。”
“越崇於菟之凶狠,却非不知变通。”楚煜凝视林珩,笑容逐渐收敛。伪装温和的眸子封结冰霜,森寒冷漠彰显无疑,终于现出几分真实模样。
“煜离国之前获悉,公子项杀兄囚弟,绞氏族,屠乱军,麾下攻入纪州,城内守军望风而降。不出旬日,楚乱将平。”
楚煜的语速不疾不缓,声调未见太大起伏,字里行间却蕴含杀机,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诸公子混战数月,大半国土民生凋敝,生灵涂炭。楚人性贪婪好劫掠,公子项入主都城,为收揽人心平息民乱,势必对外出兵。申、少等国多因此灭。”
林珩没有作声,指尖擦过袖口的花纹,貌似陷入沉思。
观察他的神情,楚煜心中渐定,继续说道:“越楚本同源,立国后积世成仇,边境烽火不灭。楚同晋本不接壤,然楚共公灭申,封堵晋东出之路,两国交战不可避免。”
这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话中两次提到申国,不仅国土被楚吞并,宗庙也被绝灭。林珩的外大母出自申国黎氏,至死仍不能释怀,对楚恨意滔天。
在上京为质期间,他曾遍览史书,搜寻关于申国的记载。可惜内容少之又少,仅知开国之君深谙礼乐,曾为天子击缶。
“楚人好掠夺,贪婪强横。楚庄公、楚共公、楚厉公三代称霸,召诸侯会盟,不至者必发兵征讨。楚共公借讨伐戎人强留上京,当众问鼎于天子,蛮横可见一斑。如今君侯伐郑拓土,有霸主之相,楚岂能容。且有上京虎视眈眈,执政老谋深算,天子好行诡诈。试问狂风骤雨袭来,君侯能夷然无惧,国中上下必定安稳?”
楚煜这番话相当直白,冒着激怒林珩的风险,将隐患摆上桌面。
林珩没有动怒。
他敛袖置于案下,单手握住垂在腰间的玉玦,指腹摩挲着玉面,一下接着一下。目光低垂,描摹桌面上的木纹,认真思量楚煜所言,不否认句句在理。
但也仅此而已。
“据我所知,越内忧外患,宫内不稳,朝堂风雨不断。公子先灭梁氏,后诛袁氏,却未能杜绝根源。”
林珩说话时,一阵风掠入殿内,缠裹明亮的烛火,火光忽明忽灭。阴影覆上屏风,边缘延伸扭曲,有生命一般抓捕山水花纹,铺开一片暗色。
“相比晋,越同楚更近,且世代为仇。公子项在国内鏖战数月,取胜不假,也会人马疲敝。与其长途跋涉远征晋国,莫如取近向越发兵,同仇敌忾之下更有胜算。”
楚煜直言不讳,林珩也不遑多让,一样直截了当。
晋有隐患不假,却远不及越危机四伏。
“晋有临桓城,国人坚守数百年,城池固若金汤。今携大胜之威,国内上下同心协力。外敌胆敢来犯,势必留命于城下,有来无回。”
说到这里,林珩刻意顿了顿,嘴角掀起笑纹,笑意却不达眼底。
“反观越国,若非内外交困,担忧腹背受敌,越君未必会想出此策,开国之先河,遣公子结婚盟。”林珩罕譬而喻,言辞间毫无顾忌。同楚煜的直白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
“君侯炳若观火,真知灼见。实情昭然在目,却未一言拒之,应非固不可彻。”楚煜莞尔一笑,眼角染上绯红。凝固在眼底的冰霜瞬息消融,仿佛凛冬悄然离去,春日降临。
“观越国诚意。”林珩没有拐弯抹角,更无遮遮掩掩。既是要谈利益,那便简单明了,看一看是否真能说动他。
楚煜笑意更盛,一瞬间艳色炽烈,压过万紫千红,百花绽放。
“北荒之地。”
四字出口,殿内陷入寂静。
林珩能看清西出枢纽,楚煜之智不相伯仲,自然也能找出关键。
“北荒有戎人盘踞,犬戎各部来去如风,每岁袭扰频繁,种植放牧皆难,实乃不毛之地。”林珩目光微闪,道出这片土地的实情。
“君侯所言不假,然有其弊必有其利。”
楚煜挽袖抬手,以指尖蘸取茶汤在桌面勾勒,转瞬绘出一幅舆图。线条流畅,地势一目了然。
“此地横贯西境,犄角向南,穿多国边地,可谓要冲。”
说话间,白皙的手指在桌面划过,一道湿痕横跨郑、蔡、徐等多国,堪比利刃,将几国的土地生生劈开。
“拿下北荒之地,进能攻,退能守。北上能逐犬戎,南下可袭虫蛮。意略纵横,西境兵势大成。”
西境诸侯国不乏能人,皆能看出北荒之地至关重要。
迄今无人动手,任凭其荒芜,实因该地已被天子封给越国。哪怕相隔数千里,沦为一块飞地,慑于越的强大,也无人敢以身试法。
更要命的是,上京又神来一笔,借口越厉公杀亲降爵夺地,硬生生将北荒之地切出一块分给楚国。
两国明知上京图谋,鉴于仇恨已久,压根不在乎多添一项。
反倒是西境诸侯捶胸顿足,望要地不可得,只能互相提防,使得犬戎有机可乘。
“君侯伐郑师出有名,天子无从指摘。越晋再结婚盟,北荒之地为聘,取之名正言顺,逐犬戎顺理成章。”楚煜浅笑言道,瞳孔湛亮,映出橘红的火光。
“聘?”林珩挑眉。
“嫁妆亦可。”楚煜倾身靠近,掌心覆上桌面,长发如瀑流淌在肩后,堪比最上等的越绢。
“只需五年,君侯意下如何?”
林珩看着他,深深望入漆黑的眼底,短暂凝神之后,发出一声轻笑。
白皙的手指覆上金色刀柄,略微用力,拔出扎入桌面的小刀。
灵活地翻转刀身,林珩握住刀背,同刀柄挑起楚煜的下巴,单手撑着桌面靠近,口中道:“公子煜,北荒之地,我收下了。”
“言既出,必践于行。”楚煜顺势仰起头,手指覆上刀身,轻轻用力,压上林珩的手背,“望君侯一言九鼎。”
“自然。”林珩抽身落座,收回小刀,摆脱手背上的温度。
“君侯信义。”楚煜慵懒地斜靠在桌旁,笑得眉眼弯弯,风韵雅致。
夜色渐深,暖风转凉,轻盈穿过廊下,掀起侍人的袖摆。
智陵前来宫中复命,得知林珩正有要事,碍于夜间不能在宫内久留,烦劳马塘代话,随即脚跟一转迈下丹陛,大步踏上宫道,同来时一般行色匆匆。
行出宫门,智陵飞身上马,扬鞭穿过城内。
马蹄声响彻长街,疾风掠过街旁,牵引出闪耀的光带。
抓捕蔡人的动静委实不小。囚徒被押入牢中,城民仍不肯散去,聚在街上谈及此事,都在议论纷纷。
“蔡人胆大妄为,理应严刑拷问。”
“胆敢在飨宴行刺君上,实在可恨。”
“伐蔡!”
伐蔡灭国的声音此起彼伏,传遍大街小巷。暂居城内的各国商人听闻,都是神情复杂,心中滋味难言。
“晋人好战诚不欺我。”
“蔡女身为蔡侯妹,入贡竟有刺杀之举,实在有些说不通。”
“蔡女嫁郑侯,郑被晋灭,或心怀怨恨。”
“为复仇?”
“有此可能。”
“也可能是借刀杀人,嫁祸给蔡。”一名身着青衣的齐国商人开口。
议论声倏然一停,商人们面面相觑,想到谁能因此事得利,都是心头一凛。
“真是这般,恐大战将至。”
“杞人忧天。”一名魏国商人干笑两声,不欲再多说,告辞众人返回居处。
继他之后,商人们借口困倦各自离去,热闹的街尾很快变得冷清。
苍金走在众人身后,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冒出多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