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晋国,几人同时陷入沉默。
贾吉神情尤其难看。
公子项求聘晋室女,本意是向晋借势,同时离间晋越两国。不承想事与愿违,谋算落空,更与晋势同水火。
发展到如今,局面失去控制。
晋侯大张旗鼓调兵,摆明要东出击楚,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公子项面临的困局未解,更因战事的到来雪上加霜。
贾吉后悔不迭,当日该竭尽全力劝说公子项,至少要派出使者,不给晋人抓住把柄。
如今错已铸成,说什么都晚了。
懊恼挥之不去,贾吉面沉似水,心乱如麻。刑令几人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约而同闭上嘴,没有继续追问。
几人刚刚进入宫门,身后又有车驾抵达。
农令走在最后,被声音吸引转过头,看清来者是谁,不由得面现惊讶。
“公子弦?”
马车上走下的不是旁人,正是被强行带来纪州与楚室女成婚的齐国公子赵弦。
名为联姻,实则软禁,与人质并无太大差别。
赵弦知晓自身处境,素日里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
与他成婚的女公子不只一次抱怨,这名齐国公子浑似木头,除了一张好脸,全无可取之处。
这样的表现与他早年的名声大相径庭。与其说是无趣,更像是心如死水,万念俱灰。
公子弦从未出现在朝会,也极少在楚侯宫露面。今日忽然现身,委实令人侧目。
农令目光微凝,看着赵弦走下马车,身后跟上一名瘸腿门客,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意外对上赵弦的视线,心中疑惑更深,眉心拧出川字。
无视农令的猜忌,公子弦率先收回视线。他侧身同门客交谈数句,在对方点头后走向宫门,提步踏上宫道。
途中遇到数名氏族,他始终不发一言,平静得近乎冷漠。
氏族们被急召入宫,无心思计较公子弦的表现,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一边低声交流,一边快步去向正殿。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百官齐聚楚侯宫。
最后一名下大夫走入宫门,甲士退至左右,强壮的宫奴推动门扇。伴随着门轴转动,厚重的门扉缓慢合拢。
一声钝响后,宫门紧闭,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公子弦的马车前,门客峦青抱臂而立。他背靠车辕,断腿隐隐作痛,提示他之前的遭遇。带着伤疤的大手攥紧,一道疤痕横过手腕内侧,使他再也拿不起长剑,形同废人。
“楚国,公子项。”
囚困公子弦,断他手脚,这个仇势必要报!
几辆氏族的马车停靠在附近,车奴百无聊赖,以手遮掩打着哈欠。护卫闲来无事,谈论起与晋国的冲突。
即便对手是西境强国,他们也不惧一战斗。
“楚铁独步天下,晋烈公不能敌,黄口小儿又能奈何?”
说话间提到林珩,言辞不免轻慢,继而哄堂大笑,傲慢狂妄可见一斑。
他们忙着谈论战事,无人留意公子弦的马车。偶尔目光扫过也会很快移开,压根不会多看一眼。
楚侯宫,正殿。
大殿内,久未露面的楚侯高踞宝座,公子项坐在他身侧。
令尹贾吉率百官朝见,在礼乐声中三拜,其后分两班落座。
自从公子项大权独揽,楚侯困于深宫,意志颓废,整日沉迷酒色。
曾经魁梧的身躯变得消瘦,肚腩反倒胀起。面庞变得浮肿,眼下挂着青黑,脸颊却染上亮红。乍一看红光满面,细观却透出诡异,更像是病入膏肓,短暂回光返照。
群臣落座,礼乐声告一段落。
公子项扫视众人,继而目光上移,落到楚侯身上:“父亲,请宣旨。”
群臣抬头望向楚侯,后者斜视公子项,嗤笑一声:“大权在汝手中,何必多此一举。”
这番话极不客气,父子间再无半分亲情,分明已经扯破脸。
公子项面不改色,双眼直视楚侯,目光充满威胁:“父亲,事关重大,莫要玩笑。”
“事关重大?”楚侯嘿嘿冷笑,声音沙哑,“你惹来的祸,与我何干?就算我撒手不管,你能如何,杀了我?”
越厉公弑亲,天子降罪夺爵。越室名声一落千丈,至今未能好转。
楚侯不信公子项敢杀他。
之前杀兄弑弟,如今杀父,这般肆无忌惮是要自绝于天下。
“父亲说笑了。”公子项收敛杀气,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父亲气色欠佳,想是殿内侍婢太多,打扰父亲清净,该驱逐。父亲意下如何?”
楚侯神情骤冷。
公子项不会弑父,但能让他日子煎熬。
办法有许多,威胁摆在明面,不会再有转圜余地。
“好,当真是好!”楚侯咬牙切齿,强咽下愤怒和不甘,目光落向殿内,一字一句道,“晋室拒婚,囚楚使,无礼在先。今又大举调兵,分明谋划已久,有备而来。传寡人旨意,发楚全国之兵,公子项为中军将,西进迎敌,挫其锋锐,夺其疆土!”
楚侯也曾驰骋沙场,有灭国之功。即便颓废多时,身上煞气不减。猛然间振作,似要雄风再起,令群臣有片刻恍惚。
不等众人从恍惚中回神,楚侯眼底闪过一抹阴暗,他突然冷冷一笑,手指公子项,道:“国祚有人继承,寡人不欲再劳心劳力。自今日起,军政交我儿项,寡人禅位,退居偏殿颐养天年。”
事发突然,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氏族们齐刷刷抬起头,目光落在楚侯身上,其后转向公子项。后者表情中浮现诧异,显然也未料到楚侯会神来一笔。
“父亲?”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楚侯既恶公子项,不满他杀戮兄弟,软禁自己在宫内,却也欣慰后继有人,赞赏他的强势。
楚越是宿敌,他本以为两国会有一场厮杀。结果世事难料,楚和晋竟先一步开战。
“大国交锋,关乎国威,只能胜,不能败。”楚侯凝视公子项,脸颊微微抖动,笑容血腥,“你要夺权,我就给你。能不能握牢,就看你的本事。”
话落,楚侯撑着桌面站起身,摘下头上的冕冠,直接压到公子项手中。
“今日起,国君楚项!”
没有祭祀,不从礼制,直接在大殿禅位,此举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大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递出冕冠后,楚侯任由长发披散,单手压住公子项的肩膀,沉声道:“睚眦记仇,但也爱子。记住,不要愧对先祖,使我无颜祭祀太庙。”
最后一字落下,楚侯收回手,短暂环顾群臣,目光明灭,终化为一片沉寂。无视两侧的目光,他信步迈下台阶,穿过恢弘的大殿,就此扬长而去。
公子项手捧冕冠,目送楚侯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光中,方才收回视线。
冕冠以金玉制成,前后垂挂旒珠,由金线串联。
公子项凝视冠顶,再看一眼殿内,单手摘下玉冠,将冕冠戴上头顶。旋即提步走向国君宝座,转身面向群臣,振袖落座。
“参见君上!”
令尹为首,氏族陆续叠手。
声音起初有些杂乱,很快汇成一股,在大殿内回荡。
公子弦站在队伍中,仰望上首的公子项,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波动,尖刻、阴翳,恍如冰冷的泥淖,只有无尽黑暗,窥不到半分光明。
第一百八十六章
楚侯禅位,公子项成为楚国新君。
当日,飞骑携君诏出纪州,奔赴各城征召国人,集结大军西进伐晋。
驻守城池的氏族接到旨意,迅速展开行动。
鉴于楚国内部分封,各城无异于国中之国,召集国人需通过氏族下令,在某种程度上与国君政权发生割裂。
在集结军队的过程中,楚项连下数道旨意,命各城军队驰往都城,统一听从调派。
“晋,万乘之国,百二河山,兵强马壮。”甘究率兵奔赴纪州,途中遇见屠岩所部,索性结伴同行。在行军途中谈及即将到来的战事,两人各有见解,甘究认为此战凶险,远甚于邳城之战。
“晋侯年轻气盛,初掌权即灭郑国,武功远迈其父。丰城会盟慑服西境,有霸道之志。今发举国之兵,誓言东出,此战定然艰难,恐旷日持久。”
甘究没有乘车,而是挽缰骑马。
战马佩有马鞍和马镫,图纸由晋国传出,被魏间带回国内。从魏国手中得到实物,楚国氏族如获至宝,大量仿造装备军中。
现如今,楚国大氏族正发展骑兵,部分初具规模。
屠岩与甘究并辔前行,闻言神情凝重,显然对晋国有所忌惮。想到探子传回的消息,低声道:“我之前听到传闻,晋国有铁,不知是真是假。”
“铁?”
“不错。”看到甘究脸上的惊讶,屠岩并无丝毫奇怪。他初闻此事时,震惊不亚于对方,表现有过之而无不及。
“消息确实?”甘究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皮绳粗糙的边缘压入掌心,留下暗红的印痕,“晋国怎会有铁?”
“探子回禀,此前晋侯下旨拆分百工坊,武器坊重兵把守,进出俱要严查。坊内主事非晋国氏族,而是两名郑国降臣,淳于氏和向氏。此事极不寻常。”屠岩没有隐瞒,将获得的情报和盘托出,专为听取甘究的意见,验证心中猜测。
“淳于氏,向氏。”甘究觉得耳熟,认真回想片刻,一段记忆闯入脑海,脸色登时发生变化。
“有何不对?”屠岩看过来,目光中充满探寻。
“昔共公灭申、甲等国,得寻矿冶炼秘法。史官撰笔,亡国氏族出逃,淳于氏、向氏等不知所踪。未想竟入郑国,而今投晋。”
“你是说?”
“若其为逃亡氏族后人,有家族传承,晋有铁就非虚假,定然确有其事。”甘究言辞凿凿,声音中充满杀机,“可惜共公未能斩草除根,遗留下后患。”
屠岩凝神思索,也意识到事情严重。
晋是强国,晋甲横扫西境,所向披靡。如其握有铁器,楚军优势就荡然无存。一旦开启国战,胜负难料,死伤难以估量。
楚国连年内乱,国力损耗非小。内部氏族各怀私心,外部附庸蠢蠢欲动,且有越、吴等虎视眈眈,一旦战争糜烂,形势对楚大为不利。
“需尽速报于君上!”屠岩和甘庆对视一眼,当下做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