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太高兴地问。想她这件事,原来除了见她,也是能用其他办法解决的?
向斐然像哄幼儿园小朋友,悠然而低柔地漫应:“多想花花草草,少想商明宝。”
其实他还有更冒犯的话没有告诉她。
比如,一向少梦的他开始为她做梦。但这样的话超出了向斐然这个人的人生界限,他开不了口。
记得哪一年跟谈说月出野外,谈说月拨了电话给向微山,很自然地说了一句昨晚梦到他了。
向微山用了非常生硬冷淡的答复。具体的字句,向斐然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一直记得母亲在月光下的神情,是从明亮的期待,缓缓地变为了沉静的灰败。
那副画面,向斐然一直找不到很好的形容。直到谈说月在流石滩遇难后,十七岁的他孤身一人再次来到了那里。
在下过薄雪的清晨,他坐在高山岩地上,看着朝日升起,松软的、洁白的雪缓缓被晒干,露出底下灰败的、坚毅的岩石。
那就是谈说月的一生。
说实在的,第一次认真关注商明宝,是来自方随宁随口的那一句:她父母超级恩爱的,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他很想近距离地看一看,在父母很恩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小孩会是什么样的。
后来,可能看得太近了、太认真了。
谁知道呢。
命运宠爱本就命好的人,人也偏爱本就不缺爱的灵魂。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小孩,存在的每一秒都令人看到一切被爱的痕迹,于是便也想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能给出的爱倾囊相授。
爱让她发光。
第30章
因为突发的暴雪预警, 考察工作不得不提前两天结束。
做出决定的是委托方领队,彼时他们已经上升至曾经被认定为是威斯康星州最高点的瑞博山,这里的石英石岩顶已经被连日来的大雪覆盖, 视线远眺, 山坡上的白桦和栎树银装素裹,北部连绵的平原湖泊在正中午的阳光下泛出冰面一般的浅蓝色。
如果在这里度过圣诞节,确实不像那么回事。
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已经提前讲起了merry christmas。既要下撤, 宜早不宜迟,快速收拾好装备和样品后, 向斐然蹲下身, 戴着防寒手套的手轻轻扫开岩石上松软的雪, 从中捡起了一块最熠熠生辉的白色石英石。
接着,他拂高防寒服的衣袖束口, 从专业户外手表的表盘上一一确认目前的时间、经纬和海拔。
雪天下撤提不起速,虽然山不高,但到山底时已然暮色四沉, 雾气缭绕在林间。委托方的越野车在最近的山口等候,接到了人, 径直开往机场。
因为卸了任务的缘故,三台越野车上, 所有人都不再强撑着, 睡得东歪西倒。向斐然依然坐在他那个最后排靠窗的角落,将刚刚那个石英石封袋, 并用马克笔在标签贴上逐一写下经纬时间。
进入信号区后,他没有找商明宝, 而是先处理手头别的事。
不知道明天去直接纽约大学找她,会不会给她惊吓?
处理完所有堆积的公事后,向斐然甚至给笔记本连了网,从容自在地帮实习生处理了数小时的debug。
抵达机场,三方人员拥抱道别,热情盛赞对方的专业与负责,并约好来年开春再会。
老外的small talk聊起来让人遭不住,向斐然还是扮演沉默寡言的那一个,背着登山包,两手插兜,笔直又闲散得像根黑色的旗杆。
留美三年加之前在丘园的一年,白人那种热情过剩的客套他依然没有学会,脸上也丝毫没有刻进那种宛如设置好程序一般的微表情。他整个人呈现出的状态淡然安静得像一株植物,不工作时,自动进入休眠状态,将目光保持在发声物体上是他最大的礼貌。
但向斐然并不是没有存在感的人,相反,他存在感很强。他能预约到的meet up是最多的,各级别大佬都很愿意留时间给他,凡是在学术会议上与他交流过的教授,都很乐意给他在自己的内部餐会上留下位置,并将他引荐给别人。
当然,为此,向斐然也被附赠了很多烦恼——比如“相亲”。
搞学术的人想起这些由头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比如我的侄女要参观哥大,我的外甥女想看一看实验室,我的女儿正在进行某项学术竞赛,我的孙女正在为自己未来的方向一筹莫展,或者——我需要有人帮我在周末照看一下两条金毛犬,你来我东汉普顿的别墅——一打开门,发现教授的小女儿也刚好非常凑巧地在此度假。
向斐然不是很确定他们是怎么挑上他的,搞植物学的没钱,他又肉眼可见的不社交,应该算是前途比较灰暗的一个年轻人。他只能说,这些教授在为自己女儿/侄女/外甥女挑选伴侣一事上,很不走心。
为了杜绝这些无意义的牵连,他只能在一些众人闲聊的场合,一反常态但技巧高明地将自己终身不打算结婚一事透露出去。
虽然不婚主义并不代表他清心寡欲终身不爱准备披上袈裟去庙里敲钟,但对于学阀和利益联姻来说,一纸证书显然比同居多少年才形成的事实婚姻要更靠谱和稳固。
他身边的人终于还是都知道了他终身不婚的打算。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讨论的有关他的私事,但随着渐渐成为圈子里公认的一个认知,大家也终于不怎么再提了。
这次同行而来的副教授算是跟向斐然比较熟的,盛情邀请他来家里过圣诞。向斐然果然谢绝。
“那么你什么打算?一个人待着?西蒙可是有女朋友的。”副教授揶揄。
向斐然颔首:“一个人待着。”
“不觉得孤独?或许可以去圣诞集市逛逛,或者参加party——你组里的林犀,我听说她是你们中国留学生圈子里的社交达人。”
林犀确实邀请过他好几次参加那些热闹的群体活动,但向斐然反应冷淡,她也就懂了。至于每年岁末,在密集的节庆日下感到孤独一事,向斐然已经很习惯。方随宁偶尔会来找他吃饭散步,但鉴于她每次过来都在倾倒感情垃圾,事情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她一张口向斐然就说,“分。”
方随宁除非彻底分手,否则都没什么脸面来见他。
聊了几句,登机口传来登机提醒。
向斐然走到队尾排队,顺便点开ig,看商明宝这两周的生活碎片。她分享了期末几门课的成绩和纽约的大雪。
前天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她久违地发了一张自拍,是和一颗巨大的钻石合影,虽然是很淡的妆,但在向斐然眼里,比旁边那颗黄色冰糖闪耀珍贵。下面有人问她,这是否是她期末的奖励和新年礼物。
过了登机通道,进入舷梯,屏幕里弹出了乐队群组里的聊天。近期顶替他的鼓手飞叶飞嗨掉进下水道摔破了头,乐队现在正四处找人救场,并顺便讨伐了一下某个残障人士(指哑巴)的不靠谱。
向斐然跟他们的关系和国内那组一样,是商演合作,不算正式成员。但他范儿好、技术细、屁话少,还有张会被富婆狂塞小费的脸,因此他是这支乐队的首选鼓手。
连续的请假有违职业操守,加上圣诞季演出费高涨,向斐然思索片刻,在群里发了个“1”。
全群如释重负,因为这就是他答应来救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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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雪封城,但新闻说还会有更强烈降雪。
在走遍了纽约所有珠宝交易市场后,商明宝找到了她心目中的报春花黄钻。
30ct的实物闪耀夺目,虽然跟母亲珍藏的那颗107ct的相比略微失色,但商明宝十分肯定,这已经是在那个预算中能拿下的最高品级了。wendy应该很清楚,这个等级的黄钻如果放在奢牌旗下,价格会上到5.
商明宝预先发了证书和各角度光源的小视频给wendy,“艳彩黄,vvs2净度,近乎无瑕的品质,枕形切割,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
过了两日,wendy答应在今天下午来看一看,并特意交代她打扮得精致点,要全妆。
等她带着一整个摄制团队到了麦迪逊顶楼时,商明宝才算明白过来,她要拍“真人秀”。
顶级贵妇的吃穿住行一直是热门话题,wendy也有一个团队专门为她经营在youtube和ig上的个人账号,这样的高调也有出于助力她丈夫生意的考虑。
摄制组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商明宝要配合的画面和台词,并将交易价格在口头上改成了三百万美元。
wendy看出她脸上的为难,眯眼问:“你不情愿?”
商家素来低调,在保护隐私上每年花费高额安保费和公关费,商明宝完全不想在上东区贵妇的vlog里出道。
“你脑子不好,”wendy还是那副天然的优雅傲慢,一边逗狗一边说:“你能作为我的珠宝顾问出现,是你的荣幸,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来邀请你,因为我是你最完美的背书。”
商明宝不得不承认,好心动。
vlog开拍,她满面招牌假笑,很荣幸地成为了上东区贵妇的私人珠宝顾问、富有经验的天才宝石掮客、神秘光鲜只为富豪提供服务的打工人。
……一定不能让家里人看到!
wendy很大方,签完支票后当场支付佣金,说:“发布的时候,我会圈你。”
她俨然一副将商明宝纳入麾下羽翼的模样,商明宝没那么不知好歹,火速注册新账号,给自己拟了一个新英文名:gloria。
很贴这个“宝石专家”的新身份。
拍摄完成已是下午五点,从顶楼俯瞰,城市银装素裹,密集的玻璃大厦灯火通明,流淌着如黄金与蜂蜜一般的光彩,如此粘稠,几乎给人一种会粘住风雪的感觉。
是的,在纽约,钞票比雪轻盈。
商明宝揣着五万美金的支票在兜里,目光从楼宇间心不在焉地收了回来。
wendy套上貂皮大衣,戴上墨镜,捞狗在怀,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轻描淡写地说:“你该感谢你有alan这么好的男朋友。”
商明宝否认:“他不是。”
wendy耸耸肩,说:“谁知道呢。他在外面等你,也许今晚就是了。”
出了珠宝店严密的安保门,果然看到伍柏延在外头休息区站着,正无所事事地看一副油画。
哄了几句wendy后,伍柏延目标明确地找向商明宝:“第一单就这么成功,是不是得请我喝一杯?”
商明宝面色狐疑,眯眼打量他:“她该不会是看你的面子……”
“怎么可能,”伍柏延笑了一声:“是你能干,我只是帮你引荐而已。wendy说你待人接物很大方,她喜欢你。”
商明宝心想,要从她两个鼻孔看人的姿态中解读出喜欢,挺难的。
这笔订单伍柏延帮了大忙,于情于理,商明宝都该请他喝一杯。伍柏延提议去下城的一间地下室酒吧,酒品很不错,live表演也可圈可点。
出了楼,真是鹅毛大雪,已将伍柏延的车覆了厚厚一层,可见他在楼上等候多时。
他今天没叫司机,自己开了一台双门跑车,这样他才可以顺理成章地邀请商明宝坐上他的副驾驶。
点了引擎,嘴硬道:“你肯定以为我会给你系安全带,放心,我没那么没品。”
商明宝自己拉过安全带扣上了:“你一天天哪来那么多内心戏。”
伍柏延清清嗓子,扶上方向盘:“我比较怕你误会我对你有不良企图。阁楼那天喝多了,你知道吧。”
商明宝扯扯嘴角跟他假笑。
引擎轰鸣一声,在暗色的风雪天中驶向下城。
路上堵了挺久的一会,到了那间叫21n的酒吧门口时,已经是七点多。
“哦,这里。”商明宝认出来了。
这里一整个街区聚集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吧,她曾经date过一两次的那个白人鼓手,就在隔壁的隔壁驻演。
伍柏延把车钥匙扔给迎上来的收费泊车小哥,塞了一百小费,睨了商明宝一眼:“来过?”
“没,旁边的去过,那个鼓手,长得还可以。”
伍柏延冷笑一声,拧着眉:“你喜欢那样的?”
说实话,他知道,因为商明宝在ig上po过合影,那时他没太关注过这个半生不熟的青梅,只觉得她那副喝醉了的样子挺有味道。
商明宝又跟他假笑:“还行。”
沿着台阶步入地下室,门口保安打量。伍柏延就不说了,商明宝今天打扮得很成熟,因此保安只瞥了两眼就放了行。
推开门,别有洞天。
典型的美式工业风,灰色系,但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涂鸦和彩灯,有点冷冷酷酷的腔调。上座率很高,不过七点多就几乎满座了,晚一点来恐怕便要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