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做过官吏的,懂看人,还观察入微,李骥从这老疯子破破烂烂的兽皮,以及其下褴褛得又脏又黑变得一丝一条的布条,跟裸露在外地肌肤衰败程度,以为这人被丢到岛上,至少几年了。
几年。
幸亏这是在南地闽州,气候便是到了冬季亦不会过于寒冷,若换作是在北地森林,怕是早冻死了。
“他要是自个儿在岛上活下来的,吃啥啊?”
“果子啊,有鱼,还有野鸡兔子吧!”这墩子岛上虽然大兽不多,但小兽却常见,不然他们上一次来也逮不到山鸡,摸不到兔子。
顾冉看了看那老疯子身上的兽皮,“说不定他流落到这岛上来的时候,神志还清楚,所以还给自己扒了兽皮做衣裳!”
而且凭借老疯子的身手,不怕在岛上对付不了大的或小的山兽。
“那也了不起啊,换我一个人流落到荒岛,呆不够五天就没了!”
了不起的老疯子这天夜里头就蹲守在他们生起的篝火旁,他们吃东西时,也毫不客气伸手就要,吃饱了也不闹,就静静地抱着树棍子,盘腿坐着,一双睁不开的眼睛一直朝向火堆这边。
在钻进石窟休息之前,顾冉多瞥了老疯子几眼,见他依旧如一截老树桩一般,一动不动,免不了唏嘘几句。
躺倒铺得厚厚的被衾上时,忍不住问几乎缩到角落去的裴六娘:“你说,他本来是什么人呢?”
“不管他本来是什么人,反正现在就是个疯子。”
既然确定那老疯子对他们没威胁,不随便招惹他就不会有麻烦,裴六瞬间失去了兴趣,而且,想到今日他凶神恶煞地出现,以为他袭击她的那一幕,更让他暗中不喜。
幸而,当时那老疯子并没有恶意。
但,万一,今日并非老疯子,并且是当真冲着要杀要砍顾二娘的人,他若不能及时制止,是不是顾二娘便出事了?
裴六瞥了一眼顾冉,心里沉甸甸的。
原来自己这般没本事的,都不能在一个区区疯子跟前护住人。
“也是,即便原来有多厉害,老了,也就老了,依旧会变得糊涂没脑子。”
不知道裴六此时心理的顾冉叹息,想起第二世自己离开时,那位阿爹也是五十多六十的老阿爷了。
不知道如今他们如何了?
第三日起,一行人就致力于挖树桩,除草,填坑的活计了。
那老疯子之后也没有离开,瞧着他们干活时,便呆呆的在一旁,站累了蹲着,蹲累了坐下去,只有开饭跟烧起篝火时,才凑上来,要吃的喝的。
众人看他当真并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就是痴痴呆呆罢了,也就真没放在心上了。
如此,过了两日,他们确实一口气收拾好了六亩地。
山谷前头三亩,山谷后头三亩。
橘子地不同耕地,还得耕地犁松,上面的杂草树木都挪走后,余下就等着天气寒冷下来后,冻一冻泥土,也养一养,等来年来移植橘树的时候挖坑施放基肥便可以了。
因为提前完成了活计,那裴六跟李骥又去摸了个兔子洞,逮了四只兔子回来,于是离开墩子岛的前一夜,便打算烤兔肉吃。
不像顾冉跟裴六实现了吃肉自由,吴三伯跟杨大伯,甚至是李骥都不是能时常吃得上肉的,所以他们乐哈哈大口吃肉的时候,顾冉跟裴六反而更多是喝着热汤就馍馍,心里头打算等回去小厝后,再吃点更好的。
而作为流落到荒岛上的大盛朝“鲁滨逊”老疯子,这个时候更吃得抬不起头来。
顾冉猜测怕是他许久没吃过烧过的熟肉了。
第五日,他们一行人收拢着必要的行囊打算离开小岛的时候,顾冉看那老疯子依然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们。
这个状态的老人,除了下意识地用自身武艺自保外,仅剩的能动意识就是进食了。
想到这人困在荒岛或许许多年了,都是一个人艰苦度过一年四季,心里头不免隐侧。
他们怕是老疯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见的人。
他们在,他还可以蹭吃蹭喝,还能蹭火,可他们走了之后呢?
这老疯子还是得一个人留下来,与风为伴,餐风露宿孤苦无依。
把自己不多的东西放到竹筐后,顾冉看其他人还在整理,又将那竹筐里自己的私人物件掏了出来,余下一些干粮的干粮连同自己的那床被衾,一起送到了那老疯子跟前:“给你用。”
老疯子看着她,不明所以。
“这个,睡,这个,里头装东西,有吃的。”顾冉说着,后又掏出了火石,在地上随便捡了些枯叶,在老疯子跟前堆一堆,点火,又熄灭:“这样,点火,烧柴,取暖。”而后将火石塞给了他。
老疯子歪了歪头,眼睛眯缝起来,似乎依旧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还是下意识抓住了那火石。
“二娘,走了。”
裴六等人背上了竹筐,手里拿着锄头等农具,招呼顾冉出发。
裴六见着顾二娘将自己的竹筐跟被衾都给了那老疯子,眉头不由微蹙。
像这等性情阴阳不定的疯子,一个不好便会伤人,死了便罢了,她对他这般好做甚么?
“哎,就来。”
看李骥在最前面,吴三伯跟杨大伯都跟着走了,裴六倒是边走边等她,顾冉迅速将手伸进竹筐里,从空间格挪了许多吃食出来,接着上头用被衾一把盖住,这才飞快地疾步追上裴六。
走过一段距离后,顾冉忍不住回头,看那老疯子还呆呆地坐在石窟旁边,一动不动,不免心酸:“吴三伯?”
“哎?”
“日后你们上岛来起房子,见着这老疯子,捎带分点吃的吧。”
“行,要他那时候还在,分点就分点吧!”
“谁家真是缺大德了,把人丢岛上来,要知道是谁,我一准骂死他们。”
一行人走远了,身后,坐在石窟旁边的老疯子看着他们的身影越变越小,抓着树棍子摸索着站了起来,拄着朝他们追了几步,又慢慢退了回来。
转头看看那竹筐上的被衾,慢慢伸手,一把抓起来后,丢了树棍子,将衾被将自己裹了起来,再去看那竹筐,才发现里头满了,都是吃的。
那苍老的眼睛微微震了震,掠过一丝惊喜,从没做过声的人,竟是发出了哑哑两声,又慢慢蹲坐下来,双唇颤着望着山谷那头。
山谷那头却早没有人了。
墩子岛岸边,顾冉等人坐上刘艄公划过来的小船时,趁机跟刘艄公提出了日后想要雇请他在墩子岛与东林乡渡口来回摆渡带人的请求,刘艄公听了,欣然应允。
“顾二娘你放心,我本也就是在渡口下边去一些的江边打渔的,如今歇渔期,才来渡人赚几个钱银,你要雇我,我肯定随时都在。”刘艄公笑呵呵地,“你在渡口找我便得了,随时都能给你们开船。”
顾冉提前交付了一些用船定金,算是给届时到岛上起房的人找到了相对固定的渡人之船。
回到夏溪村后,顾冉给了钱银,就把事情都交给了吴三伯。
吴三伯在冬收后,一边对着图纸琢磨,一边定瓦片辅料,还一边在村子里头招揽愿意去墩子岛起房的人。
而在起房老师傅兼负责人吴三伯的兢兢业业下,当真花了一月左右,赶在十二月之前,天气彻底冷下来时,在墩子岛给顾冉建好了一座大厝,甚至连从渡船上下口到山谷那头,也给修好了一条可容驴车通行的道路。
这是后话。
现在,顾冉将起房的事全权交给了吴三伯,而后找裴六跟着去岛上做监工。
“我?”
“没错,那吴三伯是给咱们干活的,你跟我其中一人肯定得跟着到岛上跟进度的。”
“你呢?”
“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啊?”
什么别的事?
见裴六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顾冉便一个个手指头竖起来跟裴六说:“首先,我得找黄师傅再订做两个风车,省得明年开春岛上有瘴气祸害,其次,我得去找人买橘树,不然明年开春,地有了,房起了,结果买不来橘树,那不白搭吗?接着,我得跑府城一趟,去看看何家的烧仙草铺子,我得去讨上个月的银子,然后,那晒好的烧仙草跟蒟蒻也得送过去给他们不是?最后,天气冷了,大橘一家子都回来了,得要有人伺候咱们俩的孙崽不是?”
裴六想想,也是。
并且,那墩子岛上有那个老疯子,最好顾二娘就别再去岛上了,省得有被老疯子误伤的机会,他才心里这般掂量,又听她说,“你跟我合伙,就是自己人了,旁的人我也不放心,得交给你才行。”
一听她与他是“自己人”,他便笑了,哪里还有不答应的。
“你找着人帮你买橘树了?”
“找着了,我去何家铺子的时候,顺便去福升商行,他们走商的,也有做橘子的营生,有渠道,所以我打算去找许管事给我买橘子树。”
福升商行三东家是回京城过年节了,留在建州府城打理商行的,是许管事。
顾冉跟许三做了多次营生,跟许管事也熟悉,但是买卖归买卖,顾冉来府城的次数不多,却从来没有到过福升商行。
这一日,等去过何家烧仙草,结算了十月份的营收,拿到分成后,顾冉才首次找到了府城的福升商行。
这许家的商行就开在府城的商市中心,是大手笔的一排两间的铺子,左边两间并作一间专门拿来收货用,右边两间兼做一间铺子专门出售从北地运来的货物。
而四间铺子后面都是库房,无论收货或囤货都极为方便。
时间已经快到十一月中旬,收货的那间铺子营生有些黯淡,但卖货的那间铺子买卖却颇为热闹。
顾冉直接进了收货的那间商行,才想问店里头的伙计找许掌柜,便见到许掌柜就在柜台后面,瞧着另外一个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小掌银干活呢。
“许管事好啊!”
顾冉一叫,许管事就看过来了,见是顾家二娘,笑着赶忙迎上来,相当殷勤。
能不殷勤吗?
这顾家娘子跟自家郎君做成的可都是大买卖,关键货物的唯一供货商,自然得捧着,好好招待了。
“顾二娘您这是亲自来我们商行,打算买东西,还是卖东西?”
“买东西。”
“哦,那您是瞧中了我们商行里的那些东西呢?我看看,或许能给您打个折扣?”
“那敢情好,就是可惜,我想买的东西,不在这福升商行里头。”
“那我也敢问顾二娘,您想买的东西在商行没有,那您是,买的什么?”
等许管事听闻顾冉是想借用他的渠道买橘子成树,却是呆了:“顾二娘,您这是打算?”
顾冉点头,接下去:“种橘树。”
“这,您想种橘树,有地儿?”
“有。”
“会种?”
“会。”
“那为何要找我们福升买呢?”
“许管事,你也知道,今年东林乡刘家跟祝家橘子园出事的事吧?我打算自己明年种橘子树,想买成树,但没打算在建州这地的橘子园买。”
许管事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