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是一尊巨大的神佛像。
阿难佛面带冷漠的怜悯,居高临下地看着枯坐在下面的人。
“你会保佑我吗?”晚年的苏忱霁抬着下颌, 此刻他瘦得惊人, 任谁看见都看出来他已油尽灯枯。
他变成如今的这个模样, 是因造的杀虐太多, 最开始是见不得半分荤腥,后来连有油水的东西都吃不了。
都已经如此了他竟还迷上了歃血起誓, 手上身上全都是自残的伤疤,整日用着菩提珠遮挡。
而且他不信神佛却常年手不离佛物。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执着什么, 书中亦没有写, 所以沈映鱼也不知道,当他是想恕罪。
他看了眼前的神佛许久, 忽然呢喃地开口:“最后一个了。”
这是北齐的最后一个佛,再拜便没有了。
破败的庙里空荡荡的,无人能回答他的话, 阿难神盘腿坐在象征圣洁的莲花上,依旧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
他神色平静地说完这句话, 颤着无力的手,将一旁的玉白瓷碗摆在面前。
这次他没有急着冲动,而是看了许久才拿起放在上面的匕首, 伸出伤痕遍布的手腕,一眼不眨地用力割开。
因是最后的一个神佛像, 他恐心不诚,割腕的力道比以往都要大。
那只本就枯瘦的手几乎快被他划断了,蔫耷耷的呈现古怪的垂挂弧度,黏稠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面冒。
似一朵朵绽放的血莲,一滴滴地落入碗中。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最终栽倒在地上。
倒下后他并不管尚在流血的手,低眸扯开衣襟。
被衣裳包裹的身躯亦是伤痕遍布,无一块完好的肉。
他就着碗中的血用干净的手指,画着早已经熟记于心的咒法。
画完后他静静的等着,眼中的平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如同赌徒孤注一掷般,疯狂盯着某一处。
那眼神是期待,狂热,兴奋。
那些残破的阿难雕像,皆神情怜悯地注视着他,似是在谴责他以前犯下的罪孽。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眼中的光彻底消失了。
他也什么也没有看见。
而她只能坐在他的身旁说不出一句话,却想伸手去抱他,但每次都会从他的身躯穿过,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日渐腐烂。
他死得悄无声息。
因他晚年所做的事皆是疯子才做的事,书中的结局写的便是。
因杀虐入狂,晚年成疯,死于迦南寺。
重生前她也看过书中最后句话,可当时并未有难过,但再次看沈映鱼在梦中哭。
心口被填了万把苦涩的草,然后被人放了一把火,燃不起来却缭绕出熏人的烟雾。
“映娘,怎么哭了?”
温和的声音从身侧模糊地传来,沈映鱼洇湿的眼睫轻颤,抛洒珠儿顺着滴落被人轻柔地揭过。
已至深夜,沈映鱼从梦中睁开眼,眼前的人格外模糊,但她却想起了梦中的画面。
他因杀虐疯魔到最后自裁而亡。
“苏忱霁。”她动了动唇,脸上血色全无。
她很少唤他的全名,以前是忱哥儿,后来在榻上他非逼着她唤子菩,白日又恢复了忱哥儿。
怎么也不愿意改口的她,现在却用这样的语气唤着。
“我去点灯。”苏忱霁呼吸微急促,莫名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此刻是什么神情。
但他还未撑起身,就被她拉住了衣角。
“别去,就这样,我想就这样和你讲讲话。”沈映鱼不想让他去。
一旦灯燃起,他定会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从而猜到她此刻的想法。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很快她就被揽进了怀中。
少年半困半哑的声音温和传来:“映娘想要讲什么?”
他待她极其的宽厚和纵容,几乎不会在她的面前,显出任何她不喜的画面,除去今日。
沈映鱼敛着眼睫,心中无端升起恐慌,都已经这般努力让他不再犯杀虐了,可他此生所犯的杀虐皆是由她而起。
她害怕他再如梦中所见,是那样的结局。
“忱哥儿……”她甫一开口就被手捂住了唇。
“唤我子菩,映娘。”
他想听。
黑暗阒静,除了两人之间的呼吸声,旁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苏忱霁凝望着她,因黑暗看不见她的神情,心中却升起了罕见的期待。
她只有欢爱失神时被他诓骗唤过,除此之外如何都不肯唤。
想要清晰地听一次。
饶是在黑暗中,沈映鱼也能察觉少年期待的神情,动了动唇:“忱哥儿。”
黑暗中依旧安静。
他眼中的期待渐渐平息,嘴角微弯,似含笑的声音徐徐传来,“映娘的嘴真紧。”
手中似惩罚以为地捏了捏,力道不大,但捏的位置不对。
沈映鱼呼吸微滞,咬着下唇不让喘音溢出。
幸而他也只是捏了片刻就松了手,却将她半吊着不上不下。
“我不闹你了,想说什么说吧,我都听着。”他虽好脾气般地说着,但沈映鱼却察觉他刻意的恶劣。
忍着身体敏感的不适,她接着说未说完的话,“李洛川还活着吗?”
“嗯?映娘对他好似很关心。”
苏忱霁早就发现了,从在铺子里开始,她每次提及李洛川都是熟悉的眼神。
但他清楚知道,沈映鱼根本就不可能认识李洛川。
所以,她究竟为何连一个陌生人,都能放在心上这般关心?
“你也说了,他是淮南王的嫡子,身份尊贵,若是他死了,淮南王焉能轻易罢休,自是要关切一二。”沈映鱼应答道。
苏忱霁低头吻着她的额,语气轻飘飘的含着几缕迷离,教人难以辨别他此刻的情绪。
“不喜欢映娘关心旁人。”
女人的语气很严厉:“忱哥儿!”
苏忱霁一顿没有回答,其实他有无数说辞能让她不知晓,但在铺子中她看他的眼神,却让他说不出一句骗她的话。
不想她对他毫无信任。
他拥紧怀中的人,埋进她的颈窝,难耐地蹭,呼吸不平地喘。
想将她揉进骨髓中。
沈映鱼被他胡来的行为撩拨得身子发颤,抬手推了推他的额头:“忱哥儿……”
“死了。”
本是寻大夫救了的,可他一看见李洛川就好嫉妒啊。
那双手碰过她,那具肮脏的躯体伏在过她的身上,倘若他再晚来,李洛川就会扯开她的衣裳,入他曾入过地方。
可能李洛川也会像贪得无厌的野狗,会发疯,会将她捣坏的。
他只要想到就忍不住。
“映娘,你是我的。”苏忱霁神情痴迷,眼尾浮起一抹浓艳的红痕。
发生那件事后他好嫉妒,分明还将沈映鱼拥在怀里,为什么还是嫉妒?
或许爱沈映鱼,爱到生病了。
他会变得没有理智,忍不住去挑断李洛川手腕上的经脉,看着他体内的血流尽,原本健壮的身体一点点干瘪。
最后悄然无呼吸的李洛川,好似又引诱着他用刀,将那尸体砍成一滩肮脏的烂泥肉沫。
这些人死了,沈映鱼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死了!?”沈映鱼倏然浑身一颤,猛的从床上坐起身。
虽早有预感,可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震惊。
书中李洛川是拥簇他的人之一,怎么会死得这般早,还这般快?
所以这是因她吗?
分明原本的路已经发生了改变,但却是因她杀了不少人。
“不该死吗?”依旧躺着的苏忱霁面上无任何神情,依旧是玉洁松贞,衣不染尘的矜贵公子。
“可……你答应过我不杀他的。”沈映鱼动了动血色全无的唇。
他眼皮微掀,透过黑暗似要看进她的眼底,“他想要碰你,还出言辱你,我无法忍受他还活着。”
所以真的是因为她。
沈映鱼心中的苦涩变大,一种无力感袭击全身。
“映娘,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别怕,没有谁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苏忱霁察觉她此刻隐约的恐惧,以为她是担忧此事,故而伸手将人抱入怀中,轻轻安抚着。
“忱哥儿,你知道吗?我最近总是做梦。”沈映鱼垂着眸任由他抱,没头没脑地突然说着。
苏忱霁知道她现在不想在议论李洛川的事,想起方才她睡梦中被惊醒,便顺着往下问:“是梦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