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泪水都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觉得冤枉,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作为一个从后唐开始,历经大半个五代十国,深切地知道武夫的危害。
他们遭受的打压太深,所以完全不信任武将的忠心。
罗幼度在,一切好说,万一如郭荣一般,有个三长两短,留下一个幼年太子。
维持近乎百年的动乱,岂不是重新开始?
就算罗幼度有能力压制武将,未来呢?
人终有一死,未来的天子,压不压得住骄兵悍将?
武将莽夫都是不忠不义之徒,反之他们文人,深受忠君爱国的思想熏陶。在忠心方面,远胜武将莽夫。
张昭吸取了五代十国的教训,维护兴起的士大夫圈,提升文官的地位,不是为了自己这个儒林魁首,是为了朝廷的未来,是为了利在千秋的良政。
罗幼度居然质疑他们的目的,怀疑他们的私心……
张昭一大把年纪,竟在这庙堂上嚎啕大哭起来。
罗幼度见状,心中也是一软。
其实他能够感受到这朝堂之上有一大部分人是真的为他这个皇帝以及罗虞朝廷着想。
他们是真的想要罗虞朝廷好,真的想辅佐自己成就大业,创造辉煌,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看着前车之鉴,脑子里浮现中原大地给武夫祸害的惨状。
若不是一群武夫相互攻伐,自私自利,背弃华夏利益。契丹蛮夷何至于杀到汴京,当了几年中原天子?
他们是真的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他们这一群人,觉得罗幼度对于诸多武将的信任,有很大几率会导致历史重演,让对方以下克上。
提升士大夫的地位,提升文官的地位,可以很好地预防武将造反。
站在这庙堂上的文臣,但凡经历过五代乱局,就没有一个愿意相信武将。
这种偏见,经过五代十国数十年的发展,深入骨髓。
所以张昭的态度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只是身为领袖,张昭首当其冲。
罗幼度心软,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决然地道:“千年前的情况与现在不同,这句话朕是认可的。孔圣终究是千年前的人,与国情而论,许多观点道理,确实未必适合现在。只是对与错,是与非,理当由朝廷而定。张卿的忠心朕明白,张卿的顾虑,朕也清楚。但朕以为世间之事最不可取的是矫枉过正。”
罗幼度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够放眼未来,相比摸着石头过河的当代人,他能够很清楚地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的;哪条路很崎岖,哪条路是捷径。
罗幼度个人以为文武平衡的破坏,士大夫集团的崛起,对中原王朝整体进程而言,有着莫大的危害。
归根究底,就是赵宋王朝对于唐末五代十国,藩镇武将的矫枉过正。
但有一说一,在不开上帝视角的情况下,赵宋王朝很多的决策很符合现在的国情。
不论是赵匡胤还是后来的赵匡义,作为经历过五代十国这样礼崩乐坏的武夫专权时代,深知武夫的威胁。
赵家自己的江山都是依靠兵权夺来的,他们焉能不堵死这条路?
即便是罗幼度自己,继位后也不断的收缴武将、节度使的权力,以确保自身的安全。
很多制度的初衷是好的,可真正涉及利益的时候就会变质。
赵匡胤抬高文人压制武人,给了“不杀上书言事者”的特权,结果变成了“天子垂拱,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最终养肥了一群士大夫。
到了明朝,天子垂拱,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又进化成天子垂拱,士大夫治天下,直接将天子去掉了。一部明史,一半都是皇帝跟大臣斗法。
武将独大祸乱天下,文人独大,皇帝就是摆设。
就算初心可嘉,罗幼度也不许历史重演,一字一句的道:“朕欲招募天下名士,重修五经讲义……”
张昭脸色更是毫无血色,当今流行的《五经》就是他编著的,他与支持他的一众所谓的士大夫掌握着这方面的解释权。
罗幼度是要夺回这解释权。
张昭正想说话,耳中却听:“朕最近阅览古籍,发现因为战乱,诸多经典或是失传,或已在失传边缘。朕欲编纂一部集我华夏典籍于大成的类书,巨著彰显国威,造福万代,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他此话一出,堂下的官员瞬间心动了。
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天大好事。
张昭也偷偷地抹去了泪水,可怜巴巴地瞄着上首的罗幼度。
其实现在的儒家,早就不是孔子所创的儒家。
儒家在千年的发展中融入了各方各面的利益,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里面就掺杂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东晋的士族,隋唐的门阀,乃至于宋朝的士大夫集团,明朝的文官集团,都是如此。
与其让大儒自己加私货,不如将解释权收为国家。让四方大儒在朝廷的支持下重修,以利于国家发展。
儒学本就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在后世的儒学里能够看到很多诸子百家的思想,这也是文化大融合的结果。
如果单将重修五经讲义独自拎出来,估计没有真正有影响力的大儒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