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元魏的安宁祥和,南方明显就要热闹得多,各类消息都有。
首先是南梁方面,建康朝堂爆发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尚书左丞贺琛上疏直言萧衍四项恶政,其一苛捐杂税繁多,民不堪命;其二放任官员贪腐,穷奢极侈;其三幸臣恃势弄权,擅专威福;其四广建庙宇奇观,劳民伤财。
《管子·明法解》云:‘人主之所以制臣下者,威势也。’
萧衍开国四十四年,威势极重,众臣并非不知道如今江南积弊之深,矛盾之尖锐,却不敢明言,萧衍多年来一直沉浸在江南无内乱的假象中。
虽然被宇文泰袭取了益州,但其纳表称臣,颜面上也能过得去,再兼陈霸先平定交、德、爱等诸州叛乱,又有罗州(化州)刺史冯融儿媳,高凉(广东高州)太守冯宝之妻,岭南俚人首领冼英收复海南,这些好消息,似乎也在印证萧衍的看法。
若非高澄在北方大练水师,只怕今年萧菩萨又要舍身同泰寺出家。
不过也就在这年四月十四的时候,同泰寺浮图失火,佛塔被毁,萧衍下令重造十二层浮图,这也是尚书左丞贺琛毅然上疏的直接原因。
萧衍收到奏疏后,可以预见心情不会太好,毕竟有人将他从美梦里唤醒,但他并未因此将贺琛治罪,反而待其更为信重。
萧菩萨老归老,也会因为住在深宫,不晓得民间真实情况,而被假象蒙蔽,但他并未老糊涂。
侯景围困台城时,假意请求和谈以拖延时间,太子萧纲欲从其请,萧衍便曾说‘你自为之,莫使后人笑耳。’即你要干便干,只是别让后人笑话,他一眼就看穿了侯景的真实目的,只是内心抱有一丝希望,才放任萧纲接触侯景。
其实萧衍的过错并不止以上四条,另有一项贺琛没敢提,即放纵宗室。
使岭南地区陷入六年动乱的萧咨,如今尚且身居卫尉卿的紧要职位,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然,最大的恶政并非这几条,而是货币市场的混乱,私币肆意流通,导致物价沸腾,于是萧衍在年初下诏全国通用足陌钱,以百日为限,百日后若还有人不使用足陌钱,则要被罚作三年劳役,男子被罚去边疆,女子以身抵押劳役,由家人赎买。
诏书颁布以后,士族豪强囤积足陌钱,市面能够流通的足陌钱便随之减少,而不使用足陌钱,又会被罚三年徭役,于是在南梁,仅三十五文的足陌钱,便能当百文使用。
而此前囤积居奇的士族豪强们,更是借此大发横财,而最终承担这一苦果的,可不就是底层大众。
其实萧衍哪怕学高澄把佛像全给熔了,都要满足市场所需钱币,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北方士族是被小高王整怕了,断然不敢囤积大将军五铢钱,借此掠夺民财,毕竟你通过这种方法,赚得再多,最后一场抄家,获利连带祖产全数归了国库。
但南方士族不同,他可是萧菩萨呀,对宗室、对士族始终怀揣着一颗菩萨心肠。
强制民间使用足陌钱,又不对士族囤积钱币加以遏止,三十五文便能当百文使用,任由士族豪强以合法手段肆意掠夺民众财富,如今南梁民间是个怎样地景象,可以想见。
当然,也许萧衍根本就不知道士族豪强们囤积居奇的事情,哪怕是贺琛这种直臣,也没敢提半句。
蜀地方面,虽然治理已经步入正轨,但宇文泰在政务上最为倚重的王佐之才苏绰,因积劳成疾于成都病逝。
仓促入蜀,已经有如此局面,苏绰在施政上的各项建议,可谓居功至伟,称得上是为宇文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打压蜀地原有汉人,也是无奈之举,作为外来的第三方势力,要想满足麾下的利益诉求,总不能联合只占人口少数,却占利益大头的南方汉人,去打压占据人口多数,仅占利益少数的僚人。
就僚人所占的利益,哪能够满足武川鲜卑与北地汉人的需求,而且对于现在的蜀地来说,稳定僚人远比稳定南方汉人更重要,他们才是这一时期蜀地的主体民族,至于治理,不还有随宇文泰南下的北地汉人么。
饼在短期内就这么大,外来势力必然要侵占原住民的利益,宇文泰不存在如萧纪一般缓和汉、僚矛盾的选项,他若是对汉、僚都施以安抚手段,保护他们的利益不受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的侵害,也许武川豪杰与北地汉人们,便要另行推选新的领袖。
这也是高澄将并州胡南迁之前,会先将三十万户河南民众迁移至关陇,将他们留下的田亩住宅留给并州胡的原因,无论如何,满足自己统治根基的利益诉求,永远是最优先的。
至于北地汉人与南方汉人,虽然同族,却也不是一路人,在西晋永嘉南渡以前,北人就骂南人为‘貉子’,南方人也蔑称北方人为‘伧父’。
西进八王之乱中,陆逊之孙、陆抗之子陆机受任为河北都督,麾下一名小都督北人孟超放纵部下劫掠,陆机抓获主谋,孟超却蔑视称‘貉奴也能做都督?’
大体能够反应魏晋时南北汉人之间的相互歧视,更何况是北魏建国一百六十多年后的现在,如羊侃、羊鸦仁等人终究是少数,否则羊侃也不会任由部众归家,只身渡河降梁。
宇文泰在蜀地也并非只是治理,他不是守成的性子,高澄在洛阳编练水师,让宇文泰确信其南征兵锋将优先指向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