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大臣们垂首而立,屏息以待,时不时偷瞄康熙的背景,在火光的映射下,康熙身上的金绣五爪飞龙时隐时现,龙目炯炯,仿佛要冲出衣服,虽然康熙身形清隽,背对着众人,也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旁边的营地时不时想起一两声杂音,有侍卫的点名声、太监的叫骂声、宫女的惊呼声……旁边的火盆里时不时发出柴火炸裂的声音,这些都在提醒现场的人,他们所处的场地。
一些大臣因为体质原因,脸上已经满是汗水,还要忍受蚊虫的叮咬,要知道现在是七月底,已经算是初秋,初秋的蚊虫虽然不多,但是咬人疼。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才出声,“众卿可知,朕请众卿来到这里是因为何事?”
为首的索额图和明珠对视一眼,最终索额图上前,“奴才猜测,皇上是为了赈灾事宜?”
明珠:“皇上若有吩咐,尽可吩咐,奴才等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康熙轻笑两声,带着些许嘲弄,转身看向众臣。
文武众臣见他转身,连忙将身子压低了一些,防止自己的狼狈污了康熙的眼。
康熙冷声道:“众卿自为官以来,家计丰饶,现下天降异灾,有些官员不仅不清廉勤政,反而贪得无厌,一点也没有报效国家的意思,此等官员若不加省改,朕必弃之!”
众人听到这话,有人心中忐忑,有人纳闷。
可以肯定,皇上不是嫌弃全体官员,他们其中不少人纯粹是被另外一些人连累的。
就在众人迟疑众,佟国维出列,跪地一拜,“请皇上放心,奴才等人必将反省,不会让皇上为难。”
旁边官员看到佟国维这气势,眸光带着艳羡。
听说此次地震就是清晏贵妃的提醒,也是清晏贵妃的相逼才让皇上下定决心向百姓发出预警,而且现下丰台广场那边的赈灾就是佟国维的二女儿佟安瑶主持,凭借这些,佟国维的腰板可不是挺的直直的。
裕亲王福全也站出来,赞同道:“皇上,佟大人说的没错,奴才也是这样想的,皇上若有所求,奴才有的,皇上尽可拿去!”
康熙眼神动容,缓缓走下高台,将佟国维和裕亲王接连扶起,“舅舅和皇兄的心意,朕从不怀疑,舅舅这次捐了五万两,皇兄也捐了四万两,现下府中钱财够用吗?”
佟国维和裕亲王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原来皇上是为这事。
佟国维宽慰一笑,“皇上不用担忧,奴才虽然才能普通,还好家里的几个孩子都中用,日常不用我养家,我这个阿玛还要靠他们养,有叶克书、德克新、瑶瑶他们在,奴才不用担心这个。”
“哈哈哈!舅舅谦虚了,如果府上艰难了,朕养舅舅!”康熙笑道。
裕亲王福全道:“启禀皇上,奴才府上您也不用担心,这些年奴才倒想花钱,奈何府上人丁单薄,现下就一个小阿哥,我和福晋商量着,趁这次地震,再为京城百姓捐五万两,算是祈福,希望有更多小格格、小阿哥投生到裕亲王府。”
杨氏去年生了小阿哥,但是经太医诊断,小阿哥的身体并不理想,如果不精心养着,未来可能和前两个孩子那样早夭。
裕亲王听到后,直接快哭出来了,他都快而立了,现下膝下才一个小阿哥,比起兄弟,他算是最可怜的,就是比他晚成亲的常宁也比他的情况要好。
康熙听到这话,拍了拍裕亲王的肩膀,“今年太皇太后打算再给你挑几个秀女送进府,朕相信,皇兄未来一定子孙满堂。”
“多谢皇上祝福!奴才也期盼着。”裕亲王眼眶含泪,一脸感动道。
……
至于其他官员此时也明白皇上为什么生气了。
索额图神情难看,余光瞥了瞥佟国维。
佟国维感受到他的目光,神色淡然,有些好奇索额图捐了多少钱,总不能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吧。
和佟国维、裕亲王交流好感情后,康熙回到高台,俯视众臣,“诸位卿家现在可明白朕的意思?”
众臣连忙道:“请皇上恕罪!”
康熙目光落到为首的索额图和明珠身上,等待他们说话。
索额图上前一拱手,“启禀皇上,现下地震示警,奴才自省,为了皇上和大清,奴才愿意再捐八万两银子。”
明珠见状,同样走上前,“启禀皇上,奴才也和索大人一样再捐八万两。”
康熙脸上的笑容变得真诚起来,连忙下去将两人扶起,“两位卿家不愧是国之重臣,朕感甚为。”
今夜,除了捐钱事宜,康熙还说了另外一件事,天坛那边已经被整理好,所以明日,他打算斋戒,然后亲率诸王及文武官员到天坛祈祷,向上天告罪。
……
第二日清晨,康熙率领众臣前往天坛祈祷祭拜,看着天坛四周崩裂、大片房屋倒塌的景象,心有余悸,对于上天的敬畏之心又加重了几分。
天坛祈祷后,京城地区仍然余震未消,康熙下诏命大臣们自省,然后发放粮食和银两、免赋税和徭役等措施,对于地震中伤亡,没有能力买棺材的人,每人给二两银子,在地震中房屋倒塌者,旗人给四两银子,民房每间给二两银子。
康熙听闻后,觉得少了,又追加了十万两用于百姓的补偿,百官听到后,纷纷歌颂康熙仁德。
其后两天,京城再次发生不亚于初次的余震,通州等地发生地裂,不止平民百姓,甚至不少士绅官员也全家糟劫,据说一名总兵的八十余口家眷夜宿通州公馆,全部被房屋压死。
不只是接连不断的地震,还有反复的阴雨天气,连绵的大雨,这些夹杂在一切,不断收割着劳苦大众。
康熙因为这些,急的直上火,至于八月的中秋节,早就被抛之脑后。
佟安宁的脚休养了半月后,好点了,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想要去丰台广场那边看看情况,不看一眼,她不放心。
珍珠等人也劝不了,就去找了伊哈娜,伊哈娜也劝不了,并且被佟安宁说服,也想去丰台广场那边,塔塔和夏竹只能去求康熙了。
康熙经过半个时辰的劝解的,打算带着人微服出访,探访京城周围设置的赈济点。
为了防止被民众冲撞,现在皇家搭建的地震棚距离丰台大营很远,直线距离最远,而且周围还有众多御林军守卫,普通人轻易靠近不了。
康熙和佟安宁、伊哈娜坐上马车,众多护卫紧紧地护在周围,护送着康熙。
梁九功坐在马车的车辕上,马车才出发,已经满头是汗了,他不敢想象若是康熙出了事怎么办。尤其现在大灾过后,民众凶悍着呢,悍不畏死,如果皇上真出意外了,他们这群跟着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别想有好果子吃。
康熙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就不打算去丰台广场那边,现下那里算是京师周围最大的赈济点,据顺天府尹汇报,目前容纳人口已经超过十万,并且还在快速增加。
他打算出去,去京城较远的地方去瞧瞧。
梁九功见康熙不往人堆里扎,稍微松了一口气,根据康熙的吩咐,往西北方去了。
康熙一路看下来,面色越来越黑,先不说一路上倒塌的民房,行路上的百姓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已经瘦脱相了,康熙怀疑吹一口气就能放倒他们。
许多人衣服皱巴巴、有些一身布满破洞的粗布长衫、有些男人只下身穿着一条粗布短裤,满头是汗地在废墟间钻来钻去,似乎在找东西,也似乎在救人。
还有一部分人一脸麻木,眼神呆滞空洞地坐在路边,不用想,就知道在这次地震中受到的伤害很大。
路上都是泥土、房屋大多是泥瓦或者土堆、人们穿着褐色或者灰色的土布衣服、肤色也是黑黢黢的,或者蜡黄的,废墟间的尸体同样是暗灰色的、头顶的天同样是灰蒙蒙的。
天地万物此时都褪去了色彩,压的人喘不过起来,佟安宁不禁捂住了胸口,苦笑一声,她果然不适合出来,看久了这些东西,人会抑郁的,她总以为自己干了许多事,可是现下看来似乎什么都没干过,连京城周围都这样,其他地方不用想。
“安宁,你怎么了?”伊哈娜注意她不舒服,连忙道。
“你没事吧!要不要宣太医!”康熙同样关切道。
这次为了防止意外,还带了钱太医。
“没有,只是看外面这些,有点……有点不喜欢罢了!”佟安宁勉强扯出笑容。
伊哈娜见状,放下车帘,单手环抱住她,哄道:“没事!没事!大家只是因为地震才这样惨,平时还是好的。”
她知道,她知道!
安宁最是心软了。
康熙沉默了,掀起身后的车帘再次看了看外面,默默攥紧了手。
马车叽里咕噜的往前行驶,路边的人们看到康熙这群人马,一开始想要围上来求救,不过看周围全副武装的样子,也就不敢上前,猜测是从京城出来的大官,不知道去哪里上任。
佟安宁平复了心情后,在伊哈娜的劝阻下,还是再次掀起了车帘,再次望着灰蒙蒙的一切。
她看到许多尸体曝尸荒野,她看到民众将一些死掉的鸡、猪、牛、驴、马等尸体从废墟里扒出来,已经腐臭的动物尸体被分割后做熟,然后大口吞咽,如同吃着珍馐美味。
佟安宁记的,在地震后,官府曾经提醒人们要将尸体和动物尸体统一处理,防止发生瘟疫,而且腐败的食物吃了,很容易中毒,可是看这些百姓不顾安危,也要煮这些肉吃,她又能说什么。
估计对许多人来说,即使这些腐烂的肉,也是他们一辈子难得吃到的珍馐美味。
现下余震频繁,在一些误以为是老天爷发怒,以为过今天没明天的百姓眼里,吃口饱饭、吃口肉是临死前的执念,管他以后会不会感染瘟疫。
康熙车队带的粮食还没有走十里远,就已经分完了,连带的点心也被伊哈娜分给了几个孩子,梁九功见状,趁机劝道:“皇上,现下咱们带的粮食已经发完了,再往后,奴才实在没办法,不如咱们今天先回去,让人给这些受灾的百姓再送点东西。”
康熙满脸阴沉,“当地的官员是怎么办事的?不行,朕要看看。”
梁九功无奈,派人出去打探消息,知道距离他们两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当地府衙设立的赈济点。
先让人去探了一下路,确定没有骚乱,没有太多人后,才心满意足地汇报给康熙。
出发后,探查的侍卫一脸为难道:“梁公公,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
梁九功一听心中顿时一咯噔,“咋了!你不是说没有多少人吗?”
侍卫抿了抿嘴,看了看后面的马车,小声道:“是没有多少人,不过也很惨似的。”
梁九功摆摆手,“咱们首要任务是保护皇上的安全,如果百姓实在惨,遭殃的是当地官员,怨不着咱们。”
周围侍卫一听,纷纷点头。
……
这个赈济点不大,只支起了两口锅,架了两个歪斜的草棚在哪里,看着草棚摇摇欲坠的样子,感觉比瘫在地上的灾民还虚弱。
四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老衙役站在那里,拿着勺子给大家舀着一勺勺比涮锅水还稀的粥水,粥水上面飘着一层麸糠,还有几根野草根,勺子顺着锅沿一搅拌,粥水形成漩涡,麸糠被集中在中间,铁勺则舀起旁边的稀水,然后倒进灾民的碗里,碗里面的麸糠和米粒少的可怜。
梁九功小心地将从灾民手里换回来的粥水递给康熙,心想这片地的官员要倒大霉了。
康熙看着破碗里能照出自己人影的粥水,浑身怒气越发的大。
康熙深吸一口气,没有当场发火,让人拎着桶,买了一桶粥水,然后带着人去找了当地官员搭建的临时地震棚区。
地震棚区在一处田野上,通过帐篷的质感能分辨出身份了,地震棚周围有栏杆,四周有守卫和衙役巡逻,灾民压根不让靠近。
让侍卫意外的是,地震棚的一角聚集着不少灾民。
正在疑惑时,忽然一个大腹便便的人拎着一个木桶出来,用木棒敲着木桶,冲着灾民喊道:“吃饭了。”
灾民连忙围上去,不过不敢靠太近,那人将木桶放在地上,“你们小心点,别将桶给我弄烂了,下次这些泔水就轮不上你们了,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我才冒着危险给你们带吃的。”
一名佝偻的老者上前,拍了拍他的头,“喜娃子,大家不会让你难做的。”
来人将泔水桶放到地上,转身离去,老者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勺,然后开始给身边人分发吃的,不多,也就一平勺,不过油水多,比起外面拉嗓子的粥水好多了。
侍卫探查完后,小心遮掩行踪,将看到的情况禀告给康熙。
康熙再次沉默了,佟安宁看到他紧握的拳头,看拳头的力道,心中有些可惜,没带出些核桃,那样的话,也让康熙的力气有地方发泄。
康熙凤眼微眯,招手唤来侍卫,在他耳边说了一下。
侍卫点了点头,带着人离开了。
康熙回到马车,对着佟安宁温声道:“你们在等一些,等一会儿,我们就会京城。”
“表哥,等一下,你要打贪官,济灾民吗?”佟安宁好奇道,“先说好,如果后面就不是这样的,小心我看不起你。”
“佟安宁!”康熙脸色立马拉了下来。
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