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严清说着扑上去,用力掐着吴箜的脖颈。吴箜多年奔波,身体早已被耗空,猝不及防被隗严清扑了个正着。
吴箜被掐住脖子,隗严清借着体重优势往下压,很快吴箜就开始翻白眼。
隗白宣还在纠结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她的父亲,如果是的话她要不要认,她还没想出结果,但吴箜被掐的这一刹,她的身体自动做出回答。
隗白宣扑过来,新仇旧恨一起爆发,又抓又挠地打隗严清:“你放手!”
隗墨缘和隗朱砚都吓了一跳,他们焦急地看着,拿不准帮谁。
隗严清终究不敌两个人的力气,被隗白宣推开,他看似气喘吁吁地被摔到一边,没想到趁着隗白宣去看吴箜时,他猛然从袖中扔出一枚东西。
那东西触地一声巨响,立刻放出白烟。明华章脸色顿变,高声道:“小心有毒,后退,掩住口鼻。”
明华裳本来就站在门口,变故发生的那一刻任遥眼疾手快,一手拎着明华裳,一手拎着江陵,将他们两人拽出屋子。
明华裳捂着鼻子,被夜风呛了一口,咳嗽着说:“不好,隗严清要逃!”
等白烟散后,任遥第一个跑回屋内,可是地上只剩下同样东倒西歪、咳嗽不已的吴箜父女、隗墨缘和隗朱砚,隗严清已不见踪影。
任遥脸色极差,忙活了一晚上,最后却被他跑了?
明华章还算沉着,冷冷下令:“追。”
第43章 余烬
一阵烟雾后,隗严清不见了,明华裳几人就在屋外,却没见到他跑出来,想来这附近有暗道,隗严清趁乱跑了。
谢济川带着人去追隗严清,明华章在隗府善后。隗墨缘、隗朱砚陪吴箜去厢房休养,而隗白宣却被留下来了。
明华裳见状,特意放慢了脚步,但还是被明华章抓到了。他上半张脸覆着面具,看不出神情,那双星眸却定定落在明华裳身上,不给她丝毫侥幸的余地:“你们三人去搜查证据。”
明华裳暗暗叹气,这么大的宅子,要搜的地方太多了,明华章是打定主意不让她听到后面的内容。明华裳只能学着他人的样子行礼:“遵命。”
隗白宣也心中有数,等多余的人走后,门刚刚合上,隗白宣便主动对明华章跪下:“大人,您是为了木偶而来吧。”
明华章坐在上首,端正的像尊玉像。他不露声色,问:“什么木偶?”
隗白宣咬牙,主动坦白道:“草民该死,前段时间被名利迷了眼睛,竟大逆不道,做了犯禁的木偶。草民做了之后就后悔了,后来哪怕贵客再次递来要求,草民也一直拖着进度,并没有交工。”
明华章挑眉,清冷的声音中不辨喜怒:“所以呢,你还想邀功?”
隗白宣苦笑:“草民哪敢。草民最开始被冲昏了头,后面就清醒了,但已骑虎难下。草民知道自己这回怕是难以善了,我因此惊郁惶恐,后来撞到了师兄和师妹合唱傀儡戏,又和师父……隗严清那恶棍吵了一架,这才情绪崩溃,想出装鬼报复人的法子。”
隗白宣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殊不知我实在蠢到家了,竟然以为用自己的死可以折磨那些人。自残只能要挟关心你的人,除此之外毫无用处,就算我死了,隗严清也不会有丝毫愧疚。经过这一通变故,我已经想明白了,浮名利禄乃身外之物,我争抢了一生,所求无非是有人爱我、重我。我以为我空无一物,没想到,师兄、师妹……还有父亲,竟然都念着我。”
她抬头,眼中爆发出明耀的光,这一刻她平庸的脸丝毫不逊于那些美娇娘:“大人,草民余生只愿守着亲人,开始新的生活,望大人成全!只要大人能放我和阿父一条生路,我愿意将傀儡图纸、主顾信息拱手送上。”
明华章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这些东西,我抓住隗严清也能得到。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隗白宣道:“事到如今,我便和您说实话吧。那位大主顾最开始找上的是隗严清,但隗严清奔波于饭局,木偶手艺早已疏忽,所有木偶都是我亲手做出来的,没人比我更了解细节。隗严清最初用和师兄的婚事诱惑我,我也着实想在那位大人物面前露一手,所以亲力亲为,精心制作了一批木偶,但等我完成后,看着那些栩栩如生、宛如真人的东西,忽然脊背发麻,意识到我可能惹上大麻烦了。但毁单的话只会得罪那位大人物,所以我壮着胆子,在木偶上留了些手脚。”
明华章眼如寒潭,手指缓慢摩挲着刀柄:“什么手脚?”
“一种蝴蝶翅膀上的粉。”隗白宣说,“这是雌蝴蝶求偶所用,只要路过的地方,掉落哪怕一粒粉尘,雄蝶也能顺着气味找过去。”
隗白宣从小被拐卖,在富人家为奴为婢,后来因得罪人又流落南市。她吃了太多亏,被迫学会人必须给自己留一手,要不然,她会被那些人上人卖得骨头渣都不剩。
主顾对样品很满意,很快让她做出更多类似的木偶。隗白宣更恐惧了,因为她知道,主顾毫不掩饰,说明他没打算让她活着。
所以她迟迟不敢做完第二批,二月十四那天,她和隗严清大吵一架,婚事只是导火索,真正原因是她的进度太慢了,彻底惹恼了隗严清。隗严清将她关入工坊,强迫她做不完不许出来。
隗白宣坐在冰冷阴暗的工坊中,岌岌可危的理智终于断了。
她做不完要死,做完后就算那位大人物不灭口,她也会被隗严清压榨一辈子,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肯给予她分毫善待?
隗白宣清醒地做着疯狂的事,她睁着眼睛熬了一天一夜,将半成品木偶改造成一具女子身体,完全复刻成她的模样。
等完工后,她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可是隗白宣一点都感觉不到累,她将木偶放在地上,将四周砸乱,伪造成杀人现场,然后等着外面人发现她。
木偶流血是她早就学会的技巧,说来讽刺,她会这个,也是因为大师兄。
隗白宣的人生是一场晦暗的默戏,隗墨缘是唯一闯入的一缕阳光。她永远无法忘记她被侵犯、被辱骂的那些事后,隗墨缘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给她披衣服,带她出来,温柔细致地为她洗脸。
隗白宣控制不住地爱那份温暖,可是,阳光也只会喜欢阳光。隗家新来了一个小师妹,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女子,大师兄的目光很快移走。
隗白宣痛恨那个夺走大师兄的女子,即便她跌跌撞撞跑来问好,也会被隗白宣恶意地推倒在地。
久而久之,隗朱砚就不敢接近隗白宣了。可是隗白宣无法阻止师兄喜欢师妹,师兄悄悄和隗朱砚唱郎情妾意的戏文,隗白宣远远看着那一幕,短短几步路,对她却是越不过的天堑鸿沟。
哪怕她也学了牵丝戏。
她苦练多年,尽善尽美,最终,也不过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虽然她的傀儡戏没等来观众,但却学会了新的木偶技法,吐血就是其中之一。操纵者唱那些生离死别的戏文时,到关键处会悄悄拉动细线,抽出夹层,让准备好的血流出来。但这种木偶机关太过精妙,对操纵者的要求也很高,所以并不常见。
隗白宣由此产生了让木偶替她死的想法。她这样做,一方面是报复隗家,另一方面也想借此假死,或许能逃得一命。
之后的发展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开门的人来了,正是师兄,她躲在隐蔽处,在他推门时扯断细线,让血流出来。
师兄果然什么都没发现,门口的人都散了,隗白宣趁机跑出来,按之前想好的去找花奴。
她知道花奴对她有不轨之心,她现在送上门,无异于羊入虎口,但她没有选择。她疯了一样想报复这一切,她去找自己最看不上的花奴时,已经做好献身的准备。
意外的是,花奴并没有趁机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在花奴的掩护下,隗白宣开始在府内装神弄鬼,她带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木偶在深夜里唱戏,哪怕被路人看到了也不收敛。
她疯了一般在隗家弄出动静,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被人发现,还是不想被人发现。
她放置假尸体时,也曾恶毒又卑微地想,师兄看到她死了,会不会伤心?然而,师兄没有为她的死悲伤,反倒是小师妹低沉了很多天。
这世上的事情,多么可笑呐。
要不是这伙从天而降的黑衣人,隗白宣或许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隗白宣追逐了隗墨缘多年,这一刻,她突然释然了。
爱一个人不是错,不爱一个人也不是错。其实大家说得对,大师兄和小师妹才是最般配的人。
她太累了,如果可以,她想去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兄的地方,重新开始。
明华章没表态,哪怕他对隗白宣的条件很心动。玄枭卫接到密报,说有人可能会对太子册封大典动手,明华章顺着情报查到隗家。
背后是谁其实很好猜,想对付太子的左不过就那几个人,但现在真正重要的不是报复,而是保证册封大典顺利举行。
女皇的心思一天一变,没人敢保证这次仪式失败后,女皇还会不会将皇位传给庐陵王。事关大唐未来的命运和李唐皇室十来年的隐忍,三日后的太子册典经不得丝毫意外。
明华章还是那副淡漠高冷、兴趣寥寥的模样,说:“把蝶翼粉和雄蝶交出来。不要试图耍花样,你得罪了人,有的是人想要你的命。只有你如实交代,才有可能保住你们全家。”
隗白宣眼睛亮了亮,连忙道:“多谢大人!蝶翼粉我一直随身带着,都在这里了。雄蝶养在花园中,请大人随我来。”
隗白宣双手递来一个细口瓷瓶,明华章谨慎地转了转,确定无毒后,打开扫了一眼,冷淡道:“前方带路。”
明华裳和江陵、任遥正站在隗严清的房间里,摸黑找线索。江陵攒了一脑袋问号,寻到机会问:“明华裳,你怎么知道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明华裳只是在命案现场转了转,就准确说出凶手的性别、年龄、性格,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明华裳道:“其实也没那么玄,要不是前期铺垫了那么多线索,我也画不出来。”
“那也很厉害了。”江陵道,“你刚说完,隗家的仆人就听出来是隗白宣,太神了。我还以为你和明华章一唱一和,故意演戏呢。”
“是啊。”任遥难得赞同了江陵一次,问,“华裳,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明华裳拗不过,说道:“万物运转都自有规律,凶手杀人也是如此。一个人经历了什么事情,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其实都有迹可循。而且经历相似的人,想法往往是类似的,所以,只要辨认出他们留下的痕迹,归类整理,就能猜出他大概是什么性格,过往经历了什么。我只是做归纳而已,功劳是大家的。”
任遥其实依然不能想象这是什么感觉,但大概理解了明华裳的意思。
明华裳通情达理,很能理解别人,擅长体察情绪。她共情能力这么强,能在命案现场捕捉到凶手残留下来的心理痕迹,反过来推测出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任遥称奇,认真说:“你是我见过最独特的小娘子,韩将军没有看错人,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在玄枭卫闯出一片天。”
“别。”明华裳受用不起,“我只想安安稳稳生活,功业还是交给其他人建立吧。”
江陵咂了一会,终于回过味来:“不对啊,早说你能刻画出凶手,那你应当第一个来呀!我们查了好几天,结果方向错了,甚至连男女都没找对,这不是耽误事吗?”
明华章刚走到门口,便听到这句话。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抬手敲门,提醒里面的人他来了:“找到证据了吗?”
明华裳回头,看到是明华章后高兴道:“二兄,你来了!我们找到一些书信和账本,但不确定算不算证据。”
“算。”明华章简明扼要,道,“将所有可能有价值的东西都带走,回去慢慢看。”
江陵表示明白,越发放开手脚翻箱倒柜,架势堪比抢劫。明华裳捕捉到些许不对劲,问:“兄长,你要对这里做什么?”
明华章心里轻叹,她果真太敏感了,这就听出来了。既然如此,明华章也不隐瞒,说:“这里会发生一场失火,将整座隗府烧毁。”
手笔这么大,任遥和江陵都忍不住惊讶。明华章走后,江陵忍不住道:“为了查几个木偶,就要将别人的家宅烧掉,玄枭卫也太霸道了。”
“不。”明华裳没有转身,她看着夜色中渐渐行远的挺拔身影,说,“恰恰相反,他是为了保下那几人的命。”
隗墨缘、隗朱砚已经收到命运对他们的裁决了,他们有两种选择,要么守着隗家的财产,日后生死自负;要么一把火将隗府烧掉,他们会失去一切财物,但可以换一个身份,去神都之外生活。
隗墨缘和隗朱砚自然毫不犹豫选择第二种。吴箜脖子上还残留着掐痕,但能勉强说话了:“大郎,隗家这些年挣了不少钱,这些家业本该是你的,你就这样扔掉,不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隗墨缘看着这座黑黝黝的宅子,说,“这是师父的家业,不是我的。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靠自己的手挣钱,哪能成天盼着接手别人的家产?”
隗墨缘看向隗朱砚,隗朱砚默默牵住隗墨缘的手,两人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隗墨缘想得很清楚,隗家现在惹上了麻烦,就算给他也守不住,不如和心爱之人浪迹天涯。
隗严清有任何事都不避着他,隗墨缘自然知道那笔不寻常的订单。一开始隗墨缘就觉得不安,修陵墓的工匠都会被当权者灭口,二师妹做好了木偶后,还能活着吗?他屡次劝师父放手,可是师父被名利迷了眼睛,怎么都不肯见好就收。
所以他发现隗白宣假死时,没有拆穿,而是帮她撒谎。一方面是因为愧疚,他明知二师妹的处境,却始终不敢站出来阻止,这是他欠二师妹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命。
他知道二师妹对他的心意,但怜惜和愧疚终究不是爱。隗墨缘握紧了隗朱砚,说:“何况,这座宅子藏着太多罪恶,这些年我住在这里,并没有多开心。我更怀念曾经和师父四海为家的日子,师父想必是不怀念了,但我可以带着朱砚,从头打造属于我们两人的家。”
吴箜看到那两人情深意重,不由担忧地看向隗白宣。没料到隗白宣却很平静,她依然无法真心实意地为师兄感到高兴,但她由衷说道:“祝你们幸福。”
隗白宣和隗朱砚对上视线,两人浅淡一笑,各自移开。
这些年,家产斗争、感情纠葛都是真的,某些时刻她们确实厌恶着对方,但她们仍然是师姐妹。在对方遭遇不公、侵犯,甚至遇到生命危险时,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尽自己所能保护对方。
这个世界充斥着利益和罪恶,一点都不美好。但它也不完全是丑陋的、伪善的,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人默默爱你。
四处都倒了桐油,一个火星落下,火光冲天而起。吴箜看着熊熊燃烧的隗家大宅,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和师弟练戏的画面。
那时,他们练的正时日后隗严清的成品作——往生。
一曲往生,曲终已是往生。
吴箜父女和隗墨缘夫妻没有交流日后要去哪里,或许,此生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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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严清扔出烟雾球,趁着那些人看不清的时候,他飞快打开屋中密道,逃命一般跑了出去。
密道出口在一口枯井里,隗严清爬出来,连滚带爬跑到菩提寺。
寺庙是医馆、学堂也是客栈,只要出一笔香油钱,就能在寺中租一个小院或客房。菩提寺也是如此,西寺寄居着不少文人墨客、外来商贾。隗严清翻过寺墙,他慌到极致,根本顾不得这样会引起别人注意,砰砰砰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