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时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但在明华裳眼里,他却样样完美。明华章失笑:“你呀,不好好读书,就知道说好话哄人。恐怕无论谁是你的兄长,你都会这样说。”
“那可不一定。”明华裳说,“我只是想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又不代表我说的是假话。”
“你总是有道理。”明华章停下,指向前方湖畔,说,“那是曲江池,我们去湖边看看吧。”
明华裳欣然应允。他们将马牵在树上,并肩在湖边散步。
曲江池是皇家园林,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来此地游玩。哪怕金乌西沉,湖上依然泛着画舫游船,丝竹声悠悠荡荡。
明华裳蹲在湖边,轻轻撩水玩。
她将双手洗干净,正要回头叫明华章,忽然看到有人朝他们走来。对方作文人打扮,手里拿着一本卷轴,上书《游仙窟》,瞧见他们,热情道:“两位也是来游湖的吗?我知道附近有几个地方风景不错,不妨我们结伴同游。”
明华裳心想这人好生轻浮,她正要拒绝,却听到明华章说:“好啊。”
明华裳噎了一下,诧异地看向明华章。明华章一脸冷淡从容,书生扫过他们,笑着问:“两位看起来面生,刚来长安吗?”
“今日初到。”
“阁下从何处来,为何要来长安?”
“从南方来,久仰长安美名,来西都寻访古迹画意。”
“阁下有此雅兴,原来是同道中人。”书生笑道,“不知阁下想看谁的画?”
“阎右相的。”
“阎右相的画可不好找。”书生说,“如今右相的画不是在皇家密院,就在佛寺供奉。外人想看,无异于登天呐。”
明华章没有耐心继续兜圈子了,他伸手,袖口滑出半面令牌,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淡然道:“在下双璧,奉命前来调查,请配合。”
书生眼睛不动声色扫过令牌,笑着道:“双璧?这个名字稀奇,以前似乎没听说过。”
“新取的名字。”明华章淡淡道,“我立下军令状,十日内找回失物,没有时间斡旋,请谅解。不知卫檀之死,具体情形为何?”
明华裳睁大眼睛看他们,已经懵了。她就算是没长脑子,此刻也该猜出来这位看似轻浮浪荡的书生是玄枭卫的接头人。她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剧情发展到这一步了?
她一直和明华章在一起,中途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书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不。明华裳猛地反应过来,明华章并非什么都没做,不久前他在寺庙墙壁上题了首诗。
那面墙面向全长安百姓,谁都能靠近看,谁都能在上面涂改,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明华章将自己的身份、位置藏在诗里,然后来约定地点等待,接头的人看到后,便尾随而来。
明华裳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原来是她太年轻了,真以为明华章是陪她来散步的,还认认真真辩证明华章那首诗写得好。殊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才是那个大傻子。
明华裳想到刚才自己的表现,简直悲从中来。
明华章见明华裳许久没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将她从水边拉起来,细致地擦干她的手指:“天黑了,小心着凉。这位兄台,我还要带她去吃饭,我们速战速决,有话快说。”
书生扫过明华章和明华裳,没问他们是什么关系,说道:“不敢当,我叫月狐,标志是狐狸。”
明华章和书生对好暗号,相互确定对方不是冒充。三个人站着目标太大了,明华章提议绕着湖,边走边说。
他们做出相伴游湖的样子,明华章问:“卫檀死的那天,你在场吗?”
“我不在场。”月狐说,“卫檀乃阎立本唯一的徒弟,自视甚高,他宴请的都是他亲近的朋友、才俊,我不过一个小小文人,根本入不了卫檀的眼。但我昨日接到命令,说卫檀在家宴上暴毙,他刚画好的大明宫重建图不翼而飞,窃画者疑似是卫檀的好友——张子云。张子云在家中排行第三,平日里大家都叫他张三。”
明华裳和明华章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原来,张三真的叫张三。
明华章问:“张三……张子云是何人?”
“他是垂拱四年进士,但一直不得志,所以他放弃官场,一心吟诗作画,醉心风雅,和卫檀相交甚好。他竟然会杀了卫檀夺画,实在出乎想象,但上面让我盯着张子云,我便跟着他去了平康坊天香阁。他运气不错,竟然得到花魁玉琼赏脸,请他上二楼单独招待。我是没有那份殊荣一亲香泽,便在大堂内饮酒听曲,暗暗盯着他们的门。但后来贵客来了,也点名要玉琼陪,老鸨便去请玉琼,张子云自然不肯,和老鸨大吵,闹得很难看,我在大堂都看见了。最后还是玉琼出面,安抚住张子云,然后和老鸨走了。”
明华裳虽然没去过平康坊,但仅听天香阁这个名字,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她有些尴尬,但又着实好奇张子云的事,她听说玉琼和老鸨走了,呀了一声,不可思议说:“她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月狐看向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少见多怪,“青楼向来是谁开的价高,谁有权势,就听谁的。张子云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别人争?”
明华裳被问住,她知道青楼女子身不由己,哪怕是花魁也没有选择余地,但她没料到,去寻欢作乐的男人们竟然如此认同这套规则。
明华章手上用力,轻轻将明华裳拉到自己身后。他这个动作简单,但月狐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狐没有再盯着明华裳看,继续说道:“老鸨本来要换其他娘子陪张子云,但张子云不肯,我在大堂里听见,他似乎嚷嚷要在房里等玉琼回来。老鸨急着去接待贵客,便没有管他,命人送来了美酒,关门让他自己待着。我继续在大堂里等,装作半醉半醒,只等到了半夜,就潜入房间取画。但是还没等我行动,老鸨就尖叫说死人了。我趁乱摸到二楼,果然看到张子云躺在房间里,血留了一地。后来我找到机会查看他的拐杖,里面已经空了。”
明华裳兴趣来了,问:“青楼里那么多人,一个人死了,你们竟然没听到动静?”
月狐摇头:“完全没有。虽说那天山茶在表演舞蹈,歌乐声响了一晚上,但杀人和打斗的声音那么明显,就算我听不到,大堂里其他人总能听到。我很确定,没有任何异常。”
明华章立刻想出很多种可能:“迷药,毒杀,暗器,割喉,缢死,都有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
但用这些方法杀人,至少要见到人。无人出入的密室如何杀人呢?
明华裳试探道:“这些办法中唯有毒杀可以延迟时间,之前只有玉琼和张子云单独相处,会不会是玉琼下毒?”
“未必。”明华章说,“后来老鸨又送来了酒,酒可能也有问题。”
“你怎么会想到玉琼身上?”月狐轻嗤一声,心想女人就是女人,他那么仔细地描述命案情形,她却提出这等愚蠢的问题,实在一点脑子都没有。
上面怎么派了这样两个人来接手任务,一个年纪轻轻,一个是女流之辈,能成什么事?
他心中不屑,面上难免带出轻慢:“就算她给张子云下毒,但之后她被叫去陪贵客,一直没有离开,老鸨发现尸体的时候她还在贵客身边呢,如果是她,画怎么会丢失?”
“那是酒里下毒?”
“也不可能。”月狐说,“无论下毒的人是谁,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出房间,之后老鸨一开门我就跟进去了,你告诉我,画是怎么被偷走的?”
倒也是,杀人可以遥控和延时,但偷东西总要自己出马吧?明华裳没在意月狐语气里的鄙薄,继续兴致勃勃问:“是不是你喝醉了?你以为自己是装醉,其实你真醉了,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有人溜进门,杀了张子云,拿了画,又趁你不备逃走。”
“不可能。”月狐矢口否决,“我压根就没有喝酒,怎么可能醉?我的位置就在张子云房间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门,眼睛面前走过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察觉不了?”
“那间房有窗户吗?”明华裳问,“会不会凶手从窗口进出?”
月狐还是摇头:“那间房子我看过,只有一面窗户临街,街上有我们的人盯梢,他也说了,没看到任何人出入。”
明华裳沉吟一声,觉得有点意思。窗户紧闭,无人进门,众目睽睽之下,里面的人却死了。密室杀人,有趣。
月狐见明华裳屡次提出蠢问题,还质疑他,脸上已明晃晃挂出不屑。
明华章很不喜欢月狐的态度,看在他是接头人的份上,明华章才勉强忍着。等月狐知道的细节差不多都说了,明华章立即冷淡道:“好,事情我们知道了,接下来我们会去天香阁查明一切。如果之后需要你配合,我会像今天这样,在寺庙墙上给你留信。”
月狐说道:“好,若我有事不能来,或者我被人跟上了,我会去寺内西偏殿供桌上放一朵白色绒花,之后想办法用密语联系你们。这本《游仙窟》是密语母本,你们看到密语后,寻找对应的页、行,就知道了。”
明华裳是新手,还没学到这一步,听得似懂非懂,但明华章看一眼就明白了。他接过书,拱手道:“多谢。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行一步,保重。”
“保重。”月狐同样拱手行礼,随后像萍水相逢、相谈甚欢的行人一样,挥挥手潇洒离去。
他们谁都没有说再会,对他们而言,不再会才是好事。
明华章和长安内的接头人接上信后,就去约好的地点月满楼找谢济川。
月满楼名字起得风雅,其实是玄枭卫在长安的一个据点。明华章和明华裳走入店门后,店小二立即热情地迎出来:“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明华章淡然道:“你们楼里十七年份的映江红还有吗?”
店小二微微顿了下,立刻笑道:“有。客官要几坛?”
“算了,一会还有事,喝映江红麻烦,还是换成竹叶青,一壶,打包带走。”
店小二殷勤地应下,弯腰道:“得嘞。两位客官随我来。”
这听起来是一段再寻常不过的话,以前明华裳不会注意,但今时今日,她却听出来很多门道。
看似随意的点菜,其实里面全是暗语。酒名代表着任务性质,比如明华章说映江红,说明他们来这里接头。
而酒的年份是密码,这是明华章和谢济川路上商量的,谢济川先来,点了十七年份的映江红,告诉店小二他们在等人。外人即便知道映江红的意义,但不知道内部密码,也无法对上暗号。
至于店小二问他们要几坛,就是陷阱了。为防止暗号泄露或者有人误打误撞碰上暗号,店小二会验证一遍,一旦他们顺着店小二说,那就说明此人不可靠。所以正确的做法是拒绝,另外点酒,至于竹叶青,也是明华章和谢济川事先商量好的矫正暗码。
店小二引着他们上楼,将两人领到一间包厢门口就走了。明华章推门,里面果然坐着谢济川、江陵、任遥三人。
江陵听到声音回头,道:“我们都吃完一顿饭了,你们可算来了。”
任遥说:“桌上的菜都凉了,另点几道吧。”
“不用麻烦了。”明华章坐下,说,“时间紧急,先执行任务要紧。任务在路上已经和你们说了,我再重申一遍,我们要找的是被张子云偷走的画。张子云在青楼中被杀,他拐杖中的画不翼而飞,我初步猜测画被凶手带走了。现在,我们要去张子云丧命的青楼——天香阁调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寻找杀了张子云的凶手。”
四人点头,此情此景,不难猜测张子云就是张三。明华章继续安排道:“我和谢济川在暗,悄悄混入天香阁,在暗中调查;江陵,你和二娘、任遥在明,以客人的身份住入天香阁,吸引他们的视线,必要时候掩护我们。”
第58章 青楼
江陵站在平康坊门口,看着前方衣着暴露、浓妆艳抹,嬉笑着招揽客人的美艳女子们,只觉得双腿发软。
他身后,是两个身形瘦弱、面容焦黄、长着小胡子的侍从。其中一人皱眉扯了扯胡须,似乎很不耐烦,另一人两眼放光盯着平康坊内,看起来迫不及待。
江陵:“……”
明明他才是男人吧,为什么她们比他还积极?
这两个侍从正是做了伪装后的明华裳和任遥。月满楼是玄枭卫据点,易容工具和暗器武器都是现成的。他们五人各自装备了武器,明华裳和任遥化妆成男子,然后兵分两路,最后在天香阁会合。
明华裳第一次接触易容工具,充满了新奇。但脸能伪装,声音和骨
架却不能,有经验的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女子。
被看穿是女儿身也无妨,权贵人家的侍婢女扮男装是潮流,一个富贵公子哥带着侍女来青楼享乐,并不算稀奇。她们只要别让天香阁的人看到她们本来长相就够了。
虽说天香阁和公侯门第没什么交集,但以后要迁都,明家、任家都要搬回长安。时间久了,谁能保证不会出现意外,让天香阁和镇国公府、平南侯府遇上?
一旦这一幕发生,后果就完全无法预料了。明华裳以后要搬离镇国公府,不在意所谓名节,但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还是从源头掐断隐患。
明华裳对青楼蠢蠢欲动,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青楼呢,实在好奇极了。她迫不及待想进去,但江陵就和钉在地上了一样久久不动,明华裳扫向他,狐疑道:“你还在等什么?”
江陵脸上的表情很一言难尽,他好玩归好玩,但还知道底线。他不务正业,大手大脚,带着猞猁豹子横行霸道,这是一回事;但如果抢民女、逛青楼,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最无聊的时候也无非是带着宝宝贝贝去山林里狩猎,从没有动过玩女人的心思,这次却要“因公”上青楼,还带着两个未出嫁的姑娘。
江陵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声音越来越低:“你们是女子,进这种地方,成何体统。”
任遥受不了脸上的痒意,不耐烦道:“要进就进,别叽叽歪歪。”
“是啊,我们自己都不在意,你啰嗦什么。”明华裳觑着江陵,了然道,“你该不会第一次来,不敢进吧?”
江陵气急败坏:“谁说我不敢?我早就来习惯了!这是你们选的,进去后你们可不要后悔。”
江陵说着昂首挺胸走向平康坊,明明是十里红浪温柔乡,却被他走出了英勇就义的架势。
平康坊东邻东市,北临春明主街,南邻宣阳坊,地处要闹坊曲,周围集聚了大量达官权贵。而且不远处就是尚书省官署,举子、选人和各地进京人员多聚于此。
因为独特的地利,平康坊有很多教坊女子出入,反向吸引更多风流侠少来平康坊,渐渐的,这里就成了青楼萃集之地,风流薮泽,夜夜笙歌,乃是长安的不夜城。
江陵一踏入平康坊,仿佛从肃穆严明的都城掉入另一个世界。两边灯光昏黄暧昧,胡乐鼓点热情地敲打在夜风中,空气中都漂浮着香腻的脂粉味。路边女子们穿着单薄的衣衫,瞧见他轻佻地笑,胆大地甚至上来拉他。
江陵像被什么火燎着了,一个箭步闪到明华裳和任遥身后。明华裳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压低嗓音问:“你不是说你经常来吗,你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