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远远看到路边站着一位清风朗月般的郎君,旁边是位活泼娇艳的小女娘。镇国公看着一双儿女心酸不已,忙下马走向明华章和明华裳:“二郎,裳裳,四个月了,你们怎么也不回封信,教阿父好想!”
第75章 行止
镇国公走近后,才注意到还有一位唇红齿白的俊俏郎君。他迟疑:“这位是……”
“这是江陵。”明华章抢在明华裳之前介绍道,“江安侯的世子。”
镇国公了悟,面上的表情郑重起来:“原来是江安侯的公子,失礼。”
江陵被自家老子吼惯了,没料到明华章、明华裳的父亲竟然如此……慈爱。他忙回礼:“镇国公折煞我也,您是长辈,我怎么敢当您的礼?”
镇国公和江陵寒暄了一二,干巴巴问了两句江安侯的身体,然后就没话了。
他们这种毫无存在感的公府,完全没法和大权在握的江安侯比。明家和江府素无往来,镇国公都不知道,明华章兄妹什么时候和江安侯的公子这么熟了?
明老夫人听说江安侯世子在,也在孙女、丫鬟的搀扶下下车,二夫人、三夫人跟随其后。女眷们的视线从江陵身上扫过,旋即齐齐落到明华裳身上,目光中是隐晦的深意。
没听说二郎和江安侯世子走得近,那就是为了明华裳而来?世子竟然带着明华裳站入江家的天棚,这岂不是意味着见父母?
二夫人、三夫人的脸上都浮出些难言意味,明老夫人也对这件事很关心,不动声色问明华裳:“二娘,无功不受禄,你们怎么站在江家的棚子里?有失礼节。”
江陵一听没多想,大咧咧道:“老夫人您别怪她,是我在街上看到他们,把他们叫过来的。”
明老夫人慢慢哦了声:“江世子真是侠肝义胆。二娘,你怎么和江世子认识的?老身竟还不知这事。”
明华裳和江陵在终南山打闹惯了,占江家的棚子站一站,谁都没当回事。如今听到祖母别有深意的询问,明华裳才慢慢转过弯来。
不好,祖母该不会误会了吧?别吧,她和江陵?
明华裳心情复杂,委婉撇清道:“祖母,您误会了,我和江世子不熟。”
不熟能让她站到江家的棚子里?大街上这么多人,江世子怎么不对别人发善心呢?明老夫人并不相信这种话,继续问:“那就多谢世子了。这个孩子以前不常出府,刚来长安人生地不熟,我还怕她不识路呢。幸好有世子,多谢世子帮忙。”
江陵正要豪爽地说不用谢,忽然被明华章截住:“祖母,您忘了,二娘去德业观修行了,昨日我才接她来长安,今日是她和江世子第二次见面。我和江世子在飞红山庄有过几面之缘,世子今天肯仗义相助,实乃性情中人。”
江陵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第二次见面?”
明华章回头,平静注视着他:“你忘了,在飞红山庄谒见太平公主时,二娘也在堂上。不过当时人多,你没印象也是常理。”
江陵慢慢应了声:“啊?哦,对,原来飞红宴的时候,你们兄妹也在。”
这段时间天天见面,江陵几乎都忘了,年初他们一起去过邙山,在那里才相识。
明老夫人看到江陵的表现,心里说不上的失望。看得出来他们确实不熟了,她竟然期待明华裳这个只懂吃喝的小废物开窍,真是猪油蒙了心。
明华章觉得江陵再待下去肯定露馅,淡然说:“江世子,江安侯刚才派人来传话,让你赶紧回府。你还不走吗?”
江陵一言难尽地看着明华章,有事江陵,没事就叫人家江世子,呵,他下次再管他们,他就是狗!
江陵气冲冲走了,等人走远后,镇国公试探地问:“裳裳,你和江世子……”
明华裳光听这个假设就牙疼,赶紧打断:“阿父,你想什么呢?我和他不熟,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没可能的。”
镇国公叹息,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遗憾:“竟然是为父想多了。以前听说江安侯长子跋扈,我还以为是个纨绔子弟呢。没想到今日一见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倒也是个不错的少年郎。”
明华章冷冷打断镇国公的夸赞:“父亲,你想多了,他就是个纨绔子弟。”
镇国公只能忍着遗憾叹气:“也是,齐大非偶。我们裳裳聪明活泼,善解人意,肯定不缺求亲的儿郎。哎对了,裳裳,你不是在德业观吗,怎么出来了?”
明老夫人听到明华裳和江陵不是那种关系后就冷淡下来,在明妤的搀扶下回车上了。镇国公问话时,周围二房、三房的侍从不约而同竖起耳朵。
明华裳尴尬地笑着,说出来他们可能不信,其实她也不知道。
明华章再一次接过话题,完全代替了明华裳发言:“是我把她接下山的。父亲和祖母时隔多年终于搬回长安,这么大的事,她缺席不妥,所以我就带她回来了。离观时我已经和观主请示过,观主说只要心诚,在哪里修道都可以。正好镇国公府东北有一个清静的跨院,我打算让她搬回家里住,在府里修道。”
三夫人听到这番话毫不意外。明华章修饰的天花乱坠,但三夫人轻而易举就推出来,这一出定是大房看到李家回春,有心攀附,所以送明华裳去德业观修行,想借着安定公主的名义讨好太子、相王。没想到明华裳实在太废,受不了道观的苦,吵吵闹闹要回家,明华章便只能编个在家修道的名义,带她回来。
霎间三夫人看明华裳的目光充满了然,明华裳有口难言,只能保持微笑。
很好,这个理由非常符合她好吃懒做的废物形象,想来以后她不用再费口舌解释了。
镇国公听到这话却很高兴,他原本就不同意送明华裳走,是她自己吵着闹着非要出去。如今她想通了再好不过,镇国公这辈子已没什么野心奢望,只要儿女都在身边,就够了。
镇国公高高兴兴说:“行了,你们在外面站了一天,嘴都干了,有什么话回家再说。走,我们回府!”
明华裳暗暗松了口气,明华章已经让人将先前搁浅的马车拉过来,送她上车,然后轻轻一跃翻身上马,护送着浩浩荡荡的公府队伍往长兴坊走去。
朱雀大街对面,苏行止远远望着明家。苏雨霁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真实的皇族,被皇家逶迤数里的仪仗深深震撼。她正要和兄长慨叹皇家的排场,回头却发现苏行止盯着另外一边,视线良久不动。
苏雨霁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看到一群簪缨仕女施施然上车,飘带香风,奴仆如云。虽然脚下踩着同一片土地,她们却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在那团迤云中,苏雨霁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站在马车前,正在扶一个少女上车。
苏雨霁很快辨认出来,是镇国公府明家。
并不是她认得人,而是明华章的身形实在出挑,隔着五十余丈的朱雀天街都能一眼认出。
而他护送的那个少女,不用想,必然是镇国公府出名的龙凤胎祥瑞,唯一的公府小姐明华裳了。
苏雨霁心里有些别扭,忍不住问:“阿兄,你在看什么?”
苏行止回神,淡淡摇头:“没什么。”
苏雨霁不信,紧盯着他的表情,问:“你似乎很关注明家的那对龙凤胎?为什么?”
苏行止心中一凛,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压下,轻飘飘道:“哪有。院子刚租赁下来,还有许多东西要置办,走吧,我们去西市看看。”
苏雨霁看着他,相伴多年,她对他的小习惯再熟悉不过,苏雨霁立刻感觉到他在说谎。
为什么呢?是因为明华章,还是明华裳?
苏雨霁望着苏行止对她伸出来的手,最终还是握住,选择无条件信他。
自从祖母死后,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从太原辗转来到长安,苏行止早已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苏母身体不好,生下苏雨霁后留了病根,缠绵病榻,在她四岁那年死了。父亲也去得早,这些年家里只有祖母和他们兄妹。而祖母年迈,苏雨霁记忆中大部分时间,都是苏行止带着她。
他牵着她走在乡间田埂上,巡逻完田地后,他会像今日这样握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父亲死后,家中所有事务都落到苏行止身上,他要照顾祖母,和佃农交涉,处理苏家的田务,其余时间还要读书习字,照顾苏雨霁。苏雨霁小的时候,甚至连头发都是苏行止帮她扎的。
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哪怕进入玄枭卫也从未分开过。苏雨霁相信苏行止不会骗她,他不说,定然有自己的道理。
苏雨霁不再追问,等进入西市,看到琳琅满目的货物,她的注意力立刻转移走了。
她熟练地货比三家,和摊贩讲价。这种事苏行止任由苏雨霁安排,他站在旁边,看着她分文不让、凶巴巴的一面,眉眼变得柔和,又控制不住地心生愧疚。
她本该像今日街对面那些高门仕女一样,此生永远不必为银钱发愁。他几次忍不住想告诉她真相,但想起祖母临终前的交代,只能生生忍下。
若他再争气一点,有了官职,就可以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苏行止正在失神,忽然眉眼一凛,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注视。
有人在跟踪他们。
第76章 跟踪
苏雨霁正要让苏行止看这两匹布哪一匹好,苏行止突然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低声说:“别回头。”
苏雨霁一怔,马上明白过来:“那些人又来了?”
苏行止没说话,翻了翻布匹,问老板:“掌柜的,这些夹缬花色太普通了,有没有其他的?”
小摊主搓手,为难说:“郎君,这是今年卖得最好的团窠对雁夹缬,怎么就普通了?您不如去外面问问,布庄里都是这些。”
苏行止却露出嫌弃之色,对苏雨霁说:“我们再往里走一走,看看胡商那边的花样。”
苏雨霁点头,放下布匹走了。小摊主挽回了两句,习以为常,又热情招揽起下一位客人。苏行止拉着苏雨霁拐弯,走入一条狭长拥挤的小道,迎面走来一队骆驼商队。苏行止带着她突然加速,在密密麻麻的小摊间跑起来。
身后人跟过来正好撞上骆驼,好不容易穿过商队,只见前方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哪还能找到方才那对兄妹?
他们不死心,分头一个路口一个路口找,然而西市是什么地方,汇聚海内外奇珍异荟,客流从早到晚不会停歇,他们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很快就失去了方向。
一个人没好气跺了下脚,凑到领头人面前问:“头,西市人太多了,跟丢了怎么办?”
领头人目光扫过西市,阴沉沉说:“加派人手盯着,务必找出这对兄妹住哪儿。”
“是。”
苏行止拉着苏雨霁跑出西市,穿过好几道街巷,才终于气喘吁吁停下。苏雨霁喘着气拭汗,问:“阿兄,是两年前那伙人吗?”
苏行止皱眉回望西市方向,摇头道:“不清楚。但他们纪律周密,人多势众,除了那伙人,我想不到其他对象。”
苏雨霁实在纳闷:“苏家不过一户普通农户,家无恒产,身无长物,我们也从未和人结怨,他们盯着我们干什么?”
两年前苏嬷嬷病逝,苏行止为祖母操办丧事时,发现似乎有人盯着他们。苏行止感觉到危险,带着苏雨霁离开家乡,搬入太原城。但很快那伙人又来了,他们换了两个地方都甩不脱这群人。
他们兄妹没办法,只能边躲边藏,阴差阳错加入玄枭卫。有玄枭卫遮掩,他们总算摆脱跟踪,没想到都过了两年,他们竟然又在长安遇到了。
如此不远万里,咬紧不放,可见来者不善。
他们在玄枭卫这两年改名换姓,与世隔绝,昨日才刚刚从终南山下来,不可能泄露行踪。要说唯一疏漏的,大概就是今日在朱雀街看女皇仪仗。
他们在街上看热闹时露了脸,紧接着就有人跟踪他们,这是不是能说明,幕后主使者也是长安人,或者,是今日跟随女皇回京城的人?
苏行止脸色非常不好,无声瞥了眼苏雨霁。
苏家确实没什么值得别人盯着的,但苏雨霁不是。今日镇国公府也在朱雀街上,而且正好在他们对面,那些人是不是镇国公府派出来的?
苏行止心情沉重,拉紧苏雨霁,说:“我们先回家。”
他们在玄枭卫这些年不是白待的,两人兜了好几个圈,确定无人跟随后才回到租赁的宅院。关上门后,苏雨霁将细丝系在门栓上,回头看到百废待兴的庭院,愤道:“本打算在西市把东西买齐的,因为他们打岔,一件都没买成。这群人简直无法无天,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苏行止还算平静,在村里更清苦的时候都过来了,如今搬入长安,实在没什么凑活不了的。他说:“那群人来意不明,雨霁,以后你少出门,别被他们盯上。”
“可是你下个月就要参加科考了,书本笔墨还没备齐,耽误了你科举怎么办?”
“没关系。”苏行止说,“大不了我等一年再考,不值得你拿性命冒险。”
“那不行。”苏雨霁说,“今年这场是皇上专门为玄枭卫准备的,双璧、危月他们都会借机换身份入仕。若你错过这一场,等明年就要和其他读书人争,出变故怎么办?”
苏行止还是劝慰她:“无妨,如果换一批人我就考不中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只能怨自己。只要有真才实学,不必在乎外界。”
这话也就自我安慰罢了,事实上场外因素才是决定性的。就算宰相家的儿子,恐怕也不敢说只要自己准备好了,无论考哪一场都能中。
苏雨霁冷着脸,倔强道:“阿兄,你专心准备科举就好,家里的事有我。我一定让你安安心心入考场。”
苏行止知道她主意硬,见实在劝不动,只好放弃,打算自己私下多留心。苏行止进屋内温书,苏雨霁抱着钱袋坐在堂屋里,仔细盘算接下来的花销。
他们离开家乡前发卖了村里的地,之后在玄枭卫里躲了两年,手里攒下不少银钱。但长安米贵,居之不易,仅租赁宅子就花去他们一大半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