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拿起筷子,默不作声开吃。明华章沉浸在思绪中,猛不防看到一双筷子越过他,小心翼翼去够另一边的菜。
明华章回头,发现明华裳已经把自己面前的菜吃得七七八八了,明华裳像偷东西的仓鼠被发现了一样,无辜地对他眨眨眼睛,还欲盖弥彰地给他夹菜:“二兄,你不吃吗?”
明华章叹气,将桌案另一边的菜挪到中间,无奈道:“你饿了?”
“嗯。”
“走前不是让你吃东西了吗?”
明华裳撇撇嘴,委屈道:“那才多点,过了这么久,光走路就消耗完了。”
明华章轻轻哼了声,慢悠悠道:“谁让你去和苏行止游湖,活该。”
明华裳一噎,很是无语。这关苏行止什么事呢,她就算站在原地不动,该饿还是饿。
明华章嘴上说着,但还是将一碟点心端给她。明华裳一心一意吃饭,完全不理外界纷争。
女皇喜欢诗词文史,今日十多位进士都在场,不吟诗作赋才是浪费。女皇让人对着秋湖题诗,内侍们在殿内供着笔墨,哪位才子有思路了,便可过来提笔写诗,之后由内侍送上去给女皇品评。
这种既露脸又能投上位者所好的机会,不光臣子在乎,李武两家的皇子龙孙们也在乎。太平公主、魏王、梁王等各自都养了许多文人代笔,有财力的让幕僚想,没财力的自己想,没钱也没才的,就算硬着头皮,也得凑几句送上去表态。
没一会功夫,女皇面前便堆了一叠纸。女皇让上官婉儿点评,上官婉儿拿着一叠诗稿,只看一眼便抛过,雪白的纸片翻飞,很快就在她裙裾边落了一层,远远看去如堆雪一般。
上官婉儿只看了一遍,便从容排出第一第二第三,内侍拿起诗稿当众念出来,在场人听了都心服口服。
上官婉儿宫廷第一才女的名头当之无愧,明华裳十分佩服,鼓掌之后继续低头吃东西。
然而上方的评选还在继续,上官婉儿当众念出魏王之子的诗,看文笔明显是别人代写,但在场无人在意,女皇笑道:“延基进步甚大,不错。”
魏王的嫡长子武延基出列,恭敬谢恩。魏王脸上也露出与有荣焉之色,没想到女皇接下来话锋一转,问:“朕记得,延基还未成亲吧?”
殿中气氛一滞,就算武延基已经说好了亲现在也成未婚了,魏王笑着道:“谢姑母惦记着他,他行事冒冒失失的,亲事还没安排。”
女皇缓慢点头,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孩子们正值青春俊秀,正该早点成婚,耽误了不好。太子,你觉得呢?”
太子猝不及防被点名,女皇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太子诚惶诚恐地说:“母亲说的是。儿臣刚回长安,儿女婚事不知从何下手,请母亲多疼爱他们,给邵王兄妹几人赐婚。”
韦妃一听有些急,女儿们便也罢了,邵王李重润可是她唯一的儿子,选儿媳这么重要的事,竟然要交给女皇做主吗?
然而太子低着头,一副任凭母亲安排的模样,韦妃就算着急也没办法。
女皇不动声色道:“重润关系着大统传承,婚事得好好找,还不急着定下。不过女娘们耽误不得了,朕看永泰安静稳重,延基谦和守礼,正是一对佳缘。”
这话说出来后大殿静了静,永泰郡主眼睛瞪大,正要说什么,韦妃立刻命人按住她,毕恭毕敬谢恩:“陛下说的是,儿媳谢母亲赐婚。”
明华裳嘴里的桂花糕还没吃完,惊诧地看向明华章。永泰郡主不是有夫婿吗?还是说明华章的信息有误?
明华章看起来也有些意外,他按住明华裳的手,细微对她摇头,眼神十分凝重。他立刻去找刚才那个男子,果然,纪羡已经不见了。
永泰郡主在房州的事女皇不可能不知道,但女皇还是堂而皇之拆婚,将太子的嫡女嫁给魏王的儿子,强行促成李武联姻。
反正永泰郡主的婚约是在房州定下的,没经过洛阳,女皇说她没成婚,她就算有孩子也得和离另嫁。
大殿里无论内侍外臣,明明那么多人看到永泰郡主和她的丈夫情投意合,但此刻无一人提及,都热热闹闹称赞永泰郡主和魏王长子乃天作之合,般配极了。永泰郡主简直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她想要说什么,但已经被韦妃的人控制住,强行带走了。
而这只是开头,随后女皇以轻飘飘的语气,又将太子的嫡幼女安乐郡主赐婚给梁王的儿子武崇训,同样把梁王、魏王的几个女儿赐婚给李家这边的郡王。
一眨眼的功夫,东宫里除了李重润,太子仅剩的两个嫡出女儿全都嫁给了武家,相王这边也多了姓武的儿媳。李武两家似乎从没有这么紧密过,眨眼便成了好几重儿女亲家。
被点到的人无论是什么情况,全都站起来谢恩,一句多余话不敢说。明华裳默默把嘴里的桂花糕咽下,突然不介怀刚才安乐郡主撞她了。
定王看着这一幕,唇边带上莫可名状的笑意。
真是熟悉啊,当年,太平公主新寡,他以为他是陪着堂兄弟们相看,没想到公主从一众武家儿郎中看中他,他的家人也是这样诚惶诚恐接旨,回去后便逼死了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后来,他受封定王,尚太平公主,成了长安洛阳人人艳羡的驸马,谁不得说他命好呢?
他笑着想起了那位叫纪羡的侄女婿。听说,最初永泰随着父母被圈禁在房州行宫时,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纪羡因为父亲的缘故时常能接触到行宫,他经常偷偷给永泰带吃食玩意,保护她不受看押侍卫欺负,后来他几次求娶,终于说动父母,迎娶了当时还是个烫手山芋的永泰。
没想到,最艰难的圈禁岁月都熬过来了,可共患难,却不可共富贵。
但纪羡还是太幸运了,至少只是和离,识时务的话还能活着。他两小无猜、相濡以沫的患难之妻,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皇族又如何呢,不过是一群连自己枕边人都不能决定的棋子。
定王脸上平静含笑,眼神却黑不见底。他并不知道,太平公主无意转眸,一动不动看着他,看了良久。
第87章 连环
这场宴会除了明华裳,大概没多少人有胃口吃饭。明华裳吃的心满意足,回镇国公府后,兄妹两人一边往院子走,一边说话。明华裳问:“二兄,你说陛下为什么要拆散永泰郡主,让她嫁给武延基?”
逼皇子娶武家女,明华裳还能理解,但公主郡主又不继承皇位,何至于此?明华章静了静,说:“可能是因为,她想让李武两家彻底融为一体吧。”
前几天那场马球赛,邵王带队和魏王对抗,看起来这只是一场球赛,但叶落而知秋,女皇从剑拔弩张的球场上,看出了李家内部对武家,乃至对她的激烈不满。
她还在世就压不住了,等她死后呢?
眼看她年老力衰,大限将至,她必须得替自己身后事打算了。自古以来拉拢两家关系,消弭嫌隙,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联姻。
但如果只给太子娶一位姓武的太子妃,或者给李重润指婚,等李家得到皇位后废掉武氏女就够了,这方面完全不用怀疑男人的狠心。但如果让李武两家互为儿女亲家,太子的女儿、侄女都嫁入武家,甚至生下了姓武的孩子,就算将来太子登基,他能把女婿和外孙怎么样?杀掉吗?
唯有让李武两家紧密结合,后代血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最大可能保全武家。若女皇强势了一辈子,做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帝,死后族人却被新朝皇帝屠杀殆尽,甚至她自己都被废除帝号挫骨扬灰,那她这皇帝当了什么劲?
不过是在史书上徒增笑话罢了。
她拗不过民心和局势,不得不传位于李家,但她要保证武家在她死后不被清算。要不然,武家人被新帝杀光后,下一步就是抹黑她,再下一步就是不承认她的帝位。
李家的权势不来源于她,而来源于高宗太宗,唯有武家才会不遗余力维护她的名声、地位、功绩。武家在,则她在,她维护武家,就是维护她自己死后声名荣辱。
明华裳叹气,认真说:“二兄,我觉得当皇族一点都不好。位卑时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连说不的权力都没有;等得到权力后,慢慢就会变成不允许别人说不的那个人。这样争来斗去的,等到最后,他们又落到了什么呢?”
明华裳说完后,明华章良久沉默,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去:“二兄?”
明华章从愣怔中回神,对着她笑了笑,低声说:“可能,只是因为从他们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无法脱身了吧。”
明华裳想想倒也是,由衷感叹:“幸好我只是个普通人,这辈子能吃饱喝足、家人在侧就够了。”
明华章顿了下,问:“就只有这些?”
“对啊,我只有一张嘴、一个身体,再多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又怎么样呢?死后又带不走,只要平平安安、家人团圆就够了。”明华裳问,“二兄,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他吗?明华章想了很久,哂然一笑:“似乎,没有。”
只有不得不完成的责任,没有真正出于他本心的愿望。
“啊?”咸鱼明华裳震惊了,追问,“二兄,你文武学得这么好,竟然没有愿望?那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明华章看着她清澈水润的眼睛,微微恍神,说:“大概是靠为人兄长,必须做出表率的信念吧。”
长安西,一个简单朴素的院子里,苏雨霁也在和苏行止感叹宫宴:“我原来以为那些贵族女郎都活得无忧无虑,公主郡主更是过着想都想不到的神仙日子,我还羡慕过她们不需要为生计奔波,今日我才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苏雨霁确实过得束手束脚,她没法随便买漂亮的裙子、华丽的首饰,没法呼奴使婢呼风唤雨,可是她花钱时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也不用担心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拉走,要求她和一个陌生男人结为夫妻。
苏家虽然物质贫乏,但她有祖母疼爱,兄长护持,能安安稳稳读书,也能自由出门奔跑,过得比那些郡主县主自在多了。
苏行止听到,却并不觉得开心。他握住苏雨霁的手,愧疚道:“是我无用,不能给你提供最好的生活。”
苏雨霁没好气梭了他一眼,重重怼了下他的额头:“天底下享受是没有尽头的,什么叫最好?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日子就很好。你别在这里无所事事了,快去看你的书,过几日就要去御史台了,可不能让人看低。”
苏行止身为兄长却被妹妹如此呼来喝去,他不以为忤,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苏行止走了两步,停下,问:“雨霁,你觉得明华裳怎么样?”
“一个看似不学无术,其实心思通透的小娘子。”
“那明华章呢?”
“一个高傲冷淡,但对明华裳还不错的兄长。”苏雨霁诧异地看着他,警觉问,“你问他们做什么?”
苏行止仿佛犹豫良久,问:“如果……”
他想问如果他骗了她,她还会觉得苏家的日子很好吗?可是他对上苏雨霁清凌凌的眼神,实在无法开口。最后他叹了声,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去准备文书了。”
苏雨霁目送苏行止走远,等放下帘子,她的脸色却沉下来。
苏行止这话什么意思?他未免太关注明家兄妹了。莫非,他对明华裳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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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考评后,盛大的科举庆典就算落了尾声。长安中在悄悄谈论李武两家的亲事,镇国公府却顾不上关注郡王、郡主们的动向,全府注意力都在二郎君身上。
明华章去京兆府报道,如今已正式成了少尹。但就如明老夫人最害怕的那样,明华章才入京兆府,就遇到了一桩棘手事。
城郊普渡寺外,出现了一具女尸。若只是女尸没什么稀奇,偌大的长安,命案不说每天发生,但死人着实不算稀罕。然而棘手就棘手在,女子小腿以下被血淋淋斩断,胫骨不翼而飞。
这种杀人手法,立刻让人想起四年前曾轰动一时的连环杀人案。那时有三个女子遭遇毒手,一个是乞丐,还有一对主仆,俱被人挖去胫骨,尸体惨不忍睹。
那对主仆是一位官员家的千金,小姐带着侍女去上香,没想到快宵禁了还没有回来,她的父亲感觉不对劲,派家丁去寺庙里寻找
,结果在后山找到了女儿和婢女的尸体。官员大怒,发动人脉请朝廷彻查,当年闹得非常大。
遗憾的是官府天罗地网找了半年,并未抓到凶手,为此京兆尹引咎辞职,后面的京兆尹也陆陆续续查过,但都没有进展,随着京兆府官员一茬一茬换,这桩案子也尘封在积案中,不了了之。
长安每时每刻都有新鲜事发生,渐渐的百姓也忘了有一个杀人挖骨的凶手尚未落网。今年女皇迁都,紧接着科举游街、雁塔题名、芙蓉球赛一桩接一桩,长安百姓哪还记得四年前的血案。
直到京郊又出现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子,躺在人来人往的要道上,许多进京的百姓、商贾都看了个正着。
舆论霎间引爆,连环杀手又开始杀人的说法在京中愈演愈烈,一时长安人人自危,家里有女儿、姐妹的人家都不敢让女子单独出门,街头巷尾谣言四起,甚至扯到了鬼神之说。
女皇对这件事很重视,下令京兆府彻查,并命大理寺、刑部跟进监督。
四年前布下天罗地网都没有找出凶手,如今要顶着无数双眼睛重启查案。最新现场被进城队伍破坏,四年前的证据、经手人都大多流失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件烫手山芋,轻则被斥责,重则要丢官。前任京兆尹的下场历历在目,新京兆尹不肯沾手,便将这件事推给了刚上任的明华章。
明华章是京兆少尹,名义上是京兆尹的副手,在长安中风头正高,长官以磨砺之名将这桩案子交给明华章,谁都没法说什么。
明老夫人听到这事气得半死,当即就要去找人脉疏通关系,将明华章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但明华章拦住明老夫人,说:“祖母,孙儿既然进了京兆府,就应该担当起长安父母官的职责。便是京兆尹不说,我也要自请介入此案,京兆尹将此案全权交给我,这是对我的信任。”
明老夫人多么生气明华章已无暇理会了,他立马投身于查案中,在城内外跑来跑去,勘查完最新现场后,又让人调出四年前的卷宗,他亲自带着人往四年前的案发地奔去。
官场中人对这位明少尹都很同情,年轻英俊,出身公府,又高中进士科第二,正常来说这可是天之骄子,只要配上一点运气,青云直上不在话下。
偏偏他就差了这点运气,被分配到京兆府,上任第三天就碰上了命案,众人暗暗叹息,知道这位长安新贵多半要就此折戟了。
东市街上,招财陪着明华裳逛街,一路上都在打抱不平:“娘子,京兆尹实在太过分了,这本就是四年前的旧案,理应由他们京兆府老人查,二郎君才刚入京兆府,四年前甚至都不在长安,关二郎什么事呢?他们肯定是嫉妒郎君,才故意将此案推给二郎,真是不要脸!”
是啊,谁都能看出来京兆尹推新人顶锅,但能怎么办呢?谁让京兆尹是明华章的上官,谁让这就是官场的规则,接不了招,就只能离开。
明华裳道:“相信二兄,他最开始选择京兆府,就是想改革积弊,昭雪旧案,京兆尹确实居心不良,但对二兄来说,这是他心之所向。”
招财还是愤愤不平:“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们可是镇国公府,早年多风光呀,只不过这两年才衰落了些,竟被这群人算计,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明华裳对此很平淡,镇国公曾是章怀太子的亲信,女皇当政多久,镇国公府就沉寂了多久,如今也就能用勋贵的牌子唬唬百姓了。
官场中人都知道,镇国公府没有权力支撑,早成了空架子。明华章是近年来唯一接触到实权的明家人,是当之无愧镇国公府起复的希望,被人盯上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