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心里有事,胡思乱想了半宿,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招财进来伺候,发现自家娘子哈气连天,无精打采,恨铁不成钢道:“娘子,您怎么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郎君前途未卜,原本有意和国公府结亲的人家都犹豫起来,这两天二房、三房都围在老夫人跟前,想赶紧抢门好亲事呢。您才是国公府嫡出千金,哪轮得到她们兴风作浪?娘子,您赶紧换身衣服去老夫人那里,别被她们抢了先。”
明华裳闻言郑重点头,说:“你说得对。招财,去取那身白色胡服来。”
招财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即愣住:“娘子,您去给老夫人请安,穿胡服做什么?”
“因为我要出门。”明华裳道,“如意,告诉门房备车,我要去青山寺,不对,普渡寺。”
丫鬟们听到这个名字都唬了一跳,忙围过来道:“娘子,使不得,普渡寺最近刚死了人,外面都说那个杀人魔头就在普渡寺外寻找下一个猎物呢,您可不能去!”
明华裳对此不以为意:“我又不是去上香,我是去找二兄的。他昨夜那么晚才回来,我今天去普渡寺等他,提醒他早点回府。”
这是明华裳早就想好的借口,她兄长是京兆少尹,谁都知道这个案件棘手,她作为一个黏人的妹妹,出于不放心去找兄长,很合情合理吧?凶手三次作案都选择普渡寺,她倒要看看,这座寺庙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不过说完后,明华裳皱皱眉,本能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们怎么知道杀人凶手在普渡寺附近寻觅下一个对象?”
明华裳根据卷宗记录,才隐约感觉到凶手杀人不为财不为仇,只为了满足自己内心幻想,所以一旦开始往往就没法停手。但是,连京兆府都不知道凶手住在哪里,民间怎么知道凶手会在普渡寺附近寻找猎物呢?
招财等人没当回事,随口道:“外界都这么说啊,早就在长安传遍了。”
魏王府。
魏王刚刚起身,就接到近些天来唯一的好消息。他顾不得身上只穿了贴身单衫,双眼发亮问:“参星真这么说?”
“回禀魏王,昨夜参星刚传来的密报,这个任务已分配给双璧,绝无虚假。”
“好!”魏王连说了三个好字,兴奋道,“鱼已经上钩,接下来只待收网。你们务必盯紧了普渡寺,我定让他有来无回!”
属下抱拳应下。魏王多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难得觉得神清气爽。
姑母这段时间不断撮合武家和李家,不光给他的儿女赐婚,还将两家人叫到一起,李家人一排、武家人一排相对而跪,当着女皇的面起誓往后亲如一家,和睦相处,不再纠结之前的恩怨,若有违背天诛地灭。女皇甚至将誓言刻在丹书铁劵上,高高供在大明宫中,以做凭证。
女皇所言所行似乎都在印证着,她当真要将皇位传给太子。魏王不服,结亲联姻如何,立券为证又如何,等李家掌权后,想要撕毁誓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做再多保障,如何比得过自家人登基?
魏王不甘心,但不敢明着反对姑母,他需要抓到李家的一个大把柄,证明李家一直有不臣之心,以此来动摇姑母传位于李的决心。
章怀太子的后人,就是最好的突破点。
若让姑母知道这些年李贤的孩子一直长在她眼皮子底下,甚至有臣子帮李贤苦心隐瞒,她会如何想?她信不信相王、太平公主对此一无所知呢?
信或不信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能容忍这种事。当年高宗还在世时,他因为头疾无法理政,只能将权力分给武后和太子。但皇长子李弘体弱,竟然比高宗还先一步离世,高宗悲痛之下立次子李贤为太子。
李贤容貌俊秀,举止庄雅,少时便有才名、贤名,他当太子后留心政务,礼贤下士,抚爱百姓,对刑法所施也细审详察,平复了不少积案冤案,深得臣子拥护,甚至高宗都满意地下诏,公开表扬李贤“好善正直,是国家的希望,深副我所怀”。
最重要的是李贤还身体健康,他性情继承了父亲的宽厚和善,身体却传承武家这一脉的健康长寿,能文善武,骑马、射箭、文学、音律样样精通,是毫不夸张的大众情人,无论男女老少提起太子都喜欢不已。
有这样一个人和武后分权,无疑是武后的极大心病,甚至可以预见,等李贤登基后,政坛上便没有武后什么事了。武后当然不允许,永徽末年她耗尽心力,发动自己全部能量,将李贤打为谋反。
李贤为证清白,自尽于东宫,真成了全朝臣子的明月光朱砂痣。时隔这么多年,依然有人悲痛扼腕,替李贤打抱不平。
李贤死后,被高宗追封为章怀太子,高宗册立第三子李显为太子,没过多久高宗病逝。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李显上头有两个出色的兄长,压根没想过争皇位,从小按富贵闲王长大,根本没有任何政治能力。他登基后还来不及大展拳脚,仅一个月就被武后废除,贬为庐陵王,幽禁十余年,今年才刚刚被召回京城,第二次被册为太子。
李显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但命运巨变并没有拔高他的政治素养,他依然还是个胆怯懦弱的闲王,根本不适合做太子。李唐老臣甚至民间百姓不止一次畅想,如果章怀太子还在就好了,哪还有李显、李旦什么事呢?甚至,局势压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然而,假设再多遍,李贤也死了。魏王曾经没把李贤当回事,一个早就死掉的短命鬼,朝野声望再高,又能和他争什么呢?但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魏王知道,李贤很可能还有孩子存世。
如果是个女孩还好,如果是个男郎……那简直是一道惊雷落在滚油里,不光女皇的皇位受到挑战,太子、相王的继位顺序,全部可以掰扯掰扯了。
魏王对这件事十万个上心,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是一柄趁手的利刃。如果是女孩,他可以用来离间女皇和太子、相王的感情;如果是男孩,他可以用来攻击太子的地位。
章怀太子可是高宗亲口称赞的继承人,按理他这一脉才是大宗,章怀太子的儿子在世,皇位该传给侄儿还是叔叔?
魏王一扫近日沉闷,神采飞扬,摩拳擦掌。双璧已入彀中,这个不长眼的人坏了他几次好事,正好趁这个案子送他去死。章怀太子的遗脉已经圈出范围,只要在三个人中找出真的那个,主动权就尽入魏王之手。
魏王对属下耳提面命:“盯好了普渡寺,如果有可疑之人靠近,无论男女老少,一概抓起来,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属下抱拳:“遵命。”
“苏家和明家那边呢,你们盯得怎么样了?”
属下面露难色:“回禀魏王,苏家那个女子每日上街置物买菜,时常往人多的地方去,盯梢难度很大;明家那对龙凤胎好盯很多,但那个妹妹整日吃喝玩乐,除了买吃的就是买喝的,从未见过她干正事;兄长刚接任京兆府少尹,每天荒郊野岭到处跑,在城外一待一整天,盯梢的兄弟苦不堪言,并未发现线索。”
魏王眼睛眯了眯,慢慢说道:“差点忘了,明华章就是京兆少尹,连环杀人案正是他负责。往普渡寺加派人手,既盯着明华章,又能等双璧投网,一举两得。”
属下垂头,重重抱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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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刚升到半空,空气这才有了些温度,然而衙役们已在此待了一个时辰了。衙役都叫苦不迭,自从新换了少尹,他们就没少被折腾,前几日跟着少尹到处跑,今日更好,竟然大清早被拉到城外,只为了还原四年前的死人现场。
人都死了四年了,摆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衙役们本来就不满大清早被叫出来,还被冻了一个时辰,早就怨声载道,并不乐意出力。
这些吏看似位卑,但他们在京兆府待了许多年,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比明华章这个少尹有能量多了。明华章指挥不动这些老油子,干脆不指望他们,自己亲力亲为,带着人还原四年前黄采薇主仆被发现时的现场模样。
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忽然听到外围传来喧闹声。明华章从案情中短暂抽身,有些不悦:“官府办案,闲人免进,不是说让他们将这一带封锁了吗,怎么还有人过来?”
衙役跑过去询问,过了一会急匆匆跑回来:“少尹大人,他们说是您的妹妹来了。”
明华章的眉尖动了动,眸光疏影浮动:“我妹妹?”
第90章 普渡
明华章忙往喧闹声处看去,果真,迎着朝阳的方向,一个白色身影蹦蹦跳跳朝他奔来,秋日阳光洒在她身上,朦胧的像山间灵鹤:“二兄!”
明华裳跑到明华章身边,明华章伸手接住她,但脸上一丁点温度都没有。他眸光冰冷,色若霜雪,周身如寒冰碎玉,凛然生威:“胡闹,你怎么来了?”
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凶手还没有找出来,她就敢往案发区域跑,若是凶手当真在附近可怎么办?
衙役没料到少尹竟然生气了,都讷讷不敢说话。然而少尹的妹妹看起来并不怕他,她眼睛亮晶晶的,落落大方和众人问好:“各位辛苦了,我是你们明少尹的妹妹,你们唤我二娘就好。听百姓说你们已经来了许久,今日天这么冷,难为各位顶着严寒查案,有你们当真是长安百姓的福气。我买了一些热食和热粥,送给各位提提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二兄初来乍到,不爱说话,以后还望各位多照顾他。”
衙役被冻了一早晨,突然听到有人送来热食热粥,眼神都亮了。马车那边,招财正在给人分东西,有胡饼、包子、油饼、蒸食……都是些市井常见的早食,不够精致,但胜在量大管饱,热气腾腾。
明华裳长相甜美,未语先笑,又给他们送来了早食,众衙役表情都和缓下来。明华裳笑着说客套话,年纪大的叫前辈,年轻的就叫兄台,很快所有人脸上都带上笑。明华章站在后面,默默看着她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在京兆府里可比他自在多了。
等所有人都拿了吃食去旁边休息后,明华裳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杯白草饮,笑盈盈递给明华章:“二兄办案辛苦了,先喝杯饮子暖暖身。”
明华章看她一眼,慢慢接过热腾腾的药饮:“你倒会收买人心。”
“这叫为人处世!”明华裳义正辞严说,“做事就是做人,想做成事情,总要和身边人处好关系。你刚接任少尹,人手都不熟悉就要查这么重要的案子,离不开府衙里老人的帮助。别的我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给你们送些吃食。”
送吃的虽然是小恩小惠,但着实是最快的笼络人心办法了,就连明华章啜了一口白草饮,也没法再对她生气了。
趁现在没人,明华裳问:“二兄,你查的怎么样了?”
明华章指向后方幽深的密林,说:“这是我刚让人还原出来的黄采薇案现场,四年前她就在这里被发现,除了尸体和季节,其他东西能摆的都摆出来了。”
这是一处幽静偏僻的林子,空气中弥漫着积年累月的阴湿,看起来少有人来。明华裳跟在明华章身后,走到林中去看现场。
国子监祭酒死了女儿,闹得很大,所以很多人都有印象。按照衙役的描述,被发现时黄采薇倒在树边,眼睛大睁,表情狰狞,衣服凌乱,右腿膝盖以下血肉模糊,地上全是碎肉,里面的骨头却不见了。
明华裳看着地上勾出来的尸体范围,几乎都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她问:“二兄,人的腿骨很好剥吗?”
明华章说:“看对谁而言了。如果是新手,很难砍断人腿,再锐利的刀也肯定会被经络、软骨卡住。但如果是熟手,只要切断关键部位的软筋,就能完好无损地抽出骨头。”
明华裳嘶了一声,膝盖莫名有些痛:“除了胫骨,还有其他伤吗?”
“黄采薇是祭酒的女儿,没人敢看她的身体,是否有其他伤痕并不清楚,但衙役说在黄采薇手腕上看到过青紫痕迹,应当是被麻绳绑出来的。”
用绳子绑,那就说明凶手想控制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杀她……明华裳拧着眉,问:“那她的丫鬟呢?”
“丫鬟雨燕倒在这里。”明华章走到前方,示意一片位置。这里离黄采薇倒下的位置大概有三步远,正对着后方树干。
明华裳走过来看了看,说:“这里这么偏僻,她们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明华章说,“黄采薇是祭酒之女,出门在外,身边不可能不带侍卫。这片林子偏远僻静,离普渡寺后门有一段距离,如果她自己不乐意,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将她从佛寺掳到这里。我怀疑她可能和什么人有约,所以才甩开侍从,独自带着婢女来林子里。”
明华裳点头表示认可:“值得她特意出城在密林相见的,不太像是普通朋友。她有未婚夫或者心上人吗?”
“证词里没提。”明华章说,“我已让人去调查她的人际关系了,但时隔四年,很多证人都找不到了,未必能问到。”
明华裳跟着叹息,破案最要紧的就是及时,过了四年,很多人证物证都湮灭在时间中,再查真相好比大海捞针。而偏偏,最早期的案子才是最重要的。
明华裳说:“女乞丐的案子能像今日这样复原吗?”
“很难。”明华章说,“那个案子压根没人在意,连案卷记录都没有。当年给女乞丐殓尸的仵作四年前已告老还乡,要想知道尸体情况,得去仵作家乡找他。”
就算找到了对方家乡,五年过去了,老仵作人在不在是一说,能不能忆起女乞丐是另一说。明华裳叹息,明白可能性渺茫,说道:“二兄,这里我看的差不多了,我们去最新的现场看看吧。”
还原出来的场景和真实现场不能比,根本没有细节可挖,还不如从最近的命案入手。明华章点头,带着她往外走去。
最新的死者楚君死在官道上,离这里不远,路上明华章简单给明华裳介绍死者信息:“楚君住在平康坊怡红楼,没有父母亲人,她常年接客,也没有固定朋友。据怡红楼的人说,她初十那天出城上香,晚上没回来,楼里人以为她在外接客,都没有当回事。第二天一早,听说城外官道上死了人,老鸨听人描述衣服,才意识到可能是楚君。之后官差带怡红院的人来认过,确实是她无疑。”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现场,明华章示意:“她的尸体原本就放在这个位置。这里是官道,车马来往不断,放着死人影响不好,所以我检查过后,就让人将楚君的尸体送到义庄了。”
明华裳看到地上大滩的黑红血迹,眉毛不受控地皱了皱。明华章看到,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说:“百姓报案后,我立刻带人过来,算是第一批见到现场的人,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我就好,不用自己去看了。”
明华裳摇头,示意她没事,问:“发现时她的身体是什么样子?”
明华章哪怕在玄枭卫内历练过,回想起那日的场景也只能这般评价:“很血腥。她的膝盖以下被生生斩断,肉沫、碎骨头崩得到处都是,周围全是血。”
明华裳光想着这一幕就不适。她虽然经历过好几个案子,但之前几任凶手比较讲究,杀人稳准狠,伤口并不大,不像这次,活脱脱的虐杀。
明华裳问:“她的腿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明华章说:“血迹集中在这一带,并没有攀爬、移动的迹象,应当是死后砍断的。”
明华裳下意识点点头,忽然一怔:“不对,你说砍断?”
明华章应声,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明华裳皱着眉想了一会,问:“她身上有被侵犯痕迹吗?”
明华章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摇头道:“没有。”
“那就奇怪了。”明华裳喃喃,“杀人惯技只会前进不会后退,就算过了四年,手法也不应该出现这么大的变化。二兄,凶手确定是一个人吗?”
明华章沉吟,道:“你的疑问有道理。京兆府卷宗里默认凶手是一个人,我看了之后先入为主,确实武断了。”
明华裳怕误导明华章,忙说:“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感觉有点奇怪。二兄,你知道楚君、黄采薇等人长什么样子吗?”
这个明华章还真没注意过:“为什么问这些?”
“直觉。”明华裳说,“这些女子身份天差地别,暂时没找到她们之间有交集,要么她们和凶手有什么我们暂时不知道的关系,要么就是这些女子有某些共同点,被凶手挑选出来了。”
凶杀案中大部分都是为了情财仇,这类案子无论看起来多么复杂,只要顺着死者关系摸,总能找到嫌疑人,真正难的是随机杀人。
如果凶手和死者没有情感关系也没有利益纠纷,只是因为遇到了,想杀就杀了,那想要找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京兆府现在面对的,就是没有目击证人,没有杀人动机,茫茫大海一般的案情。他们只能找到有关的人,一个个问,寄希望于能从询问中碰到线索。
可是想也知道,这样主次不分广撒网,捕到鱼的可能性非常小。难道凶手还会跑回现场,主动等他们问话吗?
明华章说:“楚君的样貌我记得,等回去后我把她的相貌画出来。黄采薇的得问四年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