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川似笑非笑道:“景瞻的笔力又精进了,这副画像栩栩如生,悉如真人。”
明华章也说:“你的画风也不错,难怪裳裳说你执笔时好看。”
明华裳低头,才意识到有参照物对比,由她所绘的那副肖像画丑得十分突出,而明华章和谢济川的画则美得各有千秋。
明华裳默了默,放弃让他们猜测,直接公布结论:“这四幅画像中,黄采薇张扬,楚君娇媚,唯有黄采薇的婢女雨燕,和刚遇害的成国公府三娘子程思月是一个类型的长相。她们长相都柔和乖巧,是一种很无害、很没有攻击力的漂亮,而且,给人的感觉比她们实际年龄小。”
明华章一直认真看着她,谢济川也不知不觉坐直了。明华裳将雨燕、程思月的画像并排放置,黄采薇的半压在下方,唯独楚君的画像被拨到一边。
明华裳将画像分类后,继续说道:“所以我猜测,黄采薇案中,凶手的下手对象根本不是黄采薇,而是雨燕,只不过雨燕身为婢女,行踪不自由,凶手为了保守秘密,不得不杀了黄采薇而已。黄采薇被家人娇惯,性情微有些张扬骄横,楚君就更不用说了,和凶手所喜爱的乖巧小女孩相差甚远。因此,我怀疑楚君是有人模仿作案,并不是连环杀手所为。”
明华章沉着眸子不说话,谢济川思忖片刻,问:“你的意思是,楚君案和连环杀人案并无关系,凶手也并非同谋、合作,甚至这两案的凶手可能是完全不认识的?”
“对。”明华裳斩钉截铁道,“我们至少要寻找两个凶手。”
这个结论可以说非常严重,现在命案已经惊动女皇,东宫、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一整条线的官员都在盯着这个案子。万一判断错误,导致查案方向偏差,耽误了时间,这会连累所有官员被女皇斥责,明华章更是可能止步仕途。
明华裳也知道自己的话责任重大,她毫无凭据的一句话,不知关系着多少人的升迁贬谪。但她还是坚持将自己的判断说完:“现在我分别给两个案子的凶手初步画像,先画简单的,楚君案。”
“这个凶手是男人,年龄二十五到四十,性情残暴,行事狂躁,他没读过书,也未曾从军,从小寻衅滋事,可能进过牢狱,在官府留有案底。他没成婚,经常出入花街柳巷,流动性、不稳定性很大,是个亡命之徒,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是在外地犯事之后,逃窜到长安的。”
明华章和谢济川都没说话,对这个判断比较认同。既然他们没意见,明华裳就接着说:“连环杀人案就比较复杂。现在最初的女乞丐案没有记录,我不好判断,只能画一个最笼统的范围。这个凶手与楚君案相反,他受过良好教育,斯文讲究,现在生活应当不错。因为不知道第一案情况,我不敢贸然判断他的年龄,但可以肯定他喜欢十四到十六岁的少女,越柔弱无害越好。他和四位死者,也就是女乞丐、黄采薇、雨燕、程思月认识,甚至关系不错。女乞丐的性格不好说,但程思月、雨燕都是乖乖女,尤其雨燕,她是个丫鬟,唯有经常来往的熟人才能接触到,所以凶手一定是黄府、成国公府共同来往的人。他四年前住在普渡寺附近,现在住在长安城内。”
明华章眉梢微挑,问:“最后一点怎么得出来的?”
“因为我发现,他杀人标记从取胫骨变成了取指骨。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取骨头做什么,但是剥指骨需要的场地比胫骨小多了,也不会流那么多血。所以我怀疑他住在长安,无法不引人注意地倒出大量鲜血,只能退而求其次,从胫骨换成指骨。”
如果明华裳的判断是真的,这个范围可以帮他们排除掉大量无用功,可是,这个画像准吗?
谢济川靠着案几不说话。他今日去黄府是应黄祭酒之邀,但确实也有代太子敲打黄祭酒的考量。明华章牵扯其中,连太子都被迫背上了监管之责,如果明华章没破案,好不容易起来的李家势力又要被扯下去。
所以在黄府看到明华裳后,谢济川才会顺水推舟帮她说话。只不过看起来明华裳并不需要,谢济川敢说即使今日没他,她也一样能全身而退,拿到线索。
之前在天香楼那个案子是没有嫌疑人,而这次是嫌疑人太多。当初在玉琼和老鸨中二选一时,谢济川选错了,而明华裳对了,那这次,她还能正确吗?
灯花噼啪一声爆响,屋内谁都没有说话,等着明华章决断。
明华章凝神想了一会,开口时声音冷静而沉稳:“按照画像,从明日起兵分两路,其中一路查楚君案,我会派人在青楼外布控,查楚君接触过的客人。她虽然是青楼女子,但能在城外没有冲突地让她跟着离开,至少是她见过,甚至就是她的客人才能做到。另一路去查真正的连环杀人案,沿路嫌疑人虽然多,但是同时符合裳裳每一条画像的,也没有多少。”
明华裳无声松了口气,终于觉得心口的石头放下了。这些天像是有条无形的重担压在她肩上,明华裳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整日都想着凶手。现在初步画像已成,接下来就没有她的事了,等明华章找到新线索后,她再完善画像。
谢济川瞥了明华章一眼,问:“你想清楚了?年前陛下就要看到结果,万一这个画像有问题,错过了真正的凶手,怎么办?”
明华章当然明白,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风险了。但是,他依然笔直而坐,目光湛湛,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她。”
第98章 模仿
魏王府内,炭火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魏王坐在榻上,皱眉问:“程家那个案子,是你们做的吗?”
属下对此也很疑惑,道:“并非。属下再冒进,也不敢动成国公家的娘子。”
“那就怪了。”魏王深深拧着眉,“既非你们动手,那通济坊为何会发现尸体?”
最初魏王只是想找个案子钓出双璧,以解他心头大恨,所以他在以前的悬案中,挑了个最难办、证据最少的连环杀人案。他让属下模仿案件中的杀人手法,伪装成四年前的连环杀手作案,然后守在现场,等着双璧自投罗网。
然而他苦苦等了十来天,没找到双璧,反而听说城内发生了另一起命案。凶手在一月内连杀两人,可见其猖狂,这个案子迅速惊动女皇,如今,已成了朝中最大的事情了。
魏王也被绕晕了,城中那起案子并不是他的人做的,那凶手会是谁?魏王意识到不妙,他只是想借刀杀人,并不想引火烧身,这个案子万不能牵扯到自己。
如果京兆府顺着青楼女子查到他身上,将前几案也一并栽赃给他,让他给真凶手背锅,那就成笑话了。
魏王说:“你管好手下人,让动手的人低调些,过年前不要再京城里露面了。这个案子已经闹到姑母面前,谁沾谁倒霉。”
属下抱拳应是。说起这个,魏王不由问:“玉碎办得怎么样了,人有眉目了吗?”
属下面露尴尬,小心翼翼道:“回禀王爷,属下派精锐在城外守了好几天,除了最初几天京兆府有人来,之后并无人靠近。如今城里也发生命案,连京兆府都不去了。”
魏王皱眉:“不可能,莫非我们内部也出了叛徒,将计划泄露了?”
属下想了想,壮着胆子说道:“王爷,我们知道内情,但外人不知道。如今长安百姓都以为这两个案子是一人做的,会不会,双璧直接去通济坊那边了?”
这个猜测很有可能,魏王的心情一时难以形容,他守株待兔,结果兔子撞去了另一个树桩,还要连带他们挪窝?
魏王很无奈,但不得不调整计划:“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通济坊那边盯着。”
属下抱拳,但面上并无轻松。在城外找人和在城内找,难度完全不同。他们最初选择在官道附近动手,就是看中官道人流量大,伪装成入京的商队可以很容易靠近案发地,这是他们故意给双璧提供机会。但同时城外环境空旷,一旦有人靠近,他们能够迅速发现。
这本该是最好的陷阱,但不知什么人跟在他们后面捣乱,导致他们的布置全盘落空,还要临时搬到城里。长安城内足有百万之众,算上来往商贾胡人,人数还要更多。通济坊又临近城门,三教九流五毒俱全,这可怎么找?
属下头疼不已,魏王却压根没有放在心上。玉碎计划终究是件小事,魏王更关心的是章怀太子的后人。
魏王问:“遗孤那边,可有收获?”
属下愈发底虚,斟词酌句道:“苏家一切如常,明家明华章每日在城中办案,除了太忙,没什么特殊;他妹妹整日就记得吃,也看不出什么特殊。”
其实属下撒了个小小的谎,主子们说“盯着他们”时总是很简单,然而这种事不是动动嘴皮子,行踪就会浮现在纸上,这需要有人一天十二时辰守在对方家门外,片刻不离等着。夏天盯梢稍微轻松一点,然而现在是秋冬,让人顶着严寒冻一整天,第二日一大清早又要交班,谁能愿意?
明华章和明华裳两兄妹简直是两个极端,兄长特别卷,每天日升而出日落而归,一天跑五六个地方,跟踪他的人实在跑不动了,不由减轻了强度,反正他不是在办案就是在办案,事后和京兆府打听一下行踪就知道了,没必要亲自盯着。
而妹妹则是过分咸鱼,每天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买东西送给兄长吃,王府死士跟着她在食肆里穿梭,怨气越来越重。这样一个纯废柴实在没有监视价值,下面人很灵活地减少了跟踪时间,每日早上去盯梢的人越起越迟,毕竟去早了也无非看着她花样买早食,实在没什么区别。
魏王皱眉,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想到近期越发阴晴不定的女皇,叹了口气,说:“罢了,欲速则不达,这种事不能心急,继续盯着。”
“遵命。”
成国公府千金遇害一事震惊长安,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层出不穷的新鲜事涌现,民众注意力转移,很快就忘了命案。转眼,又十天过去了。
时间已进入十一月,天越来越短,衰草连天,朔风厉厉,前两天飘了些碎雪,冬一下子来了。
明华裳今日起来,天光阴沉晦暗,云层压得极低,看起来又要下雪。老夫人那边派人来传,说今日不用请安了,明华裳便心安理得地躺回去,又睡了个回笼觉才起身。
进宝在外摆早食,招财、吉祥在内室,给明华裳拾掇头发。明华裳问:“二兄今日什么时候走的?”
如意夹了块火炭进来,挑旺博山炉,说:“第三波鼓声还没落就走了,这些日子二郎君早出晚归,连人都见不到。可惜入的是京兆府,这么辛苦,也无人记功。”
明华裳说:“陛下对这次杀人案十分关注,严令年前破案,这都十一月了,他要忙案子,哪有时间管其他事。”
“所以奴婢才替二郎君打抱不平。”如意噘嘴,“这一榜进士中,状元在御史台读书修史,清贵又体面,第三名也在东宫,每日只需要读读书,和名士清谈议论,然后就能下衙了。唯有我们二郎君披星戴月,四处奔波,费力还不讨好。明明二郎君在进士中排第二,名次比其他人高多了!”
明华裳心道女皇授官可不是按名次来的,她道:“二兄一直想去办实事,去京兆府也是他心之所愿。给活人伸冤,总比给死人修书强。”
这时候进宝在外面喊话:“娘子,早食摆好了。”
“好。”明华裳应了一声,从内室走出来。她敛裾坐在案前,执箸前问:“今日京兆府那边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还没有。”
明华裳说:“等快晌午时你们去东市买古楼子,趁热送到京兆府。另外单独做一杯沉香饮,一道给二兄送去。”
进宝应下,招财叹了口气,只能去里面拿钱。她从妆奁中数出铜钱,对明华裳说道:“娘子,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能这样花,何况您本来就没多少积蓄。给二郎君送吃食也就罢了,那些不入流的粗人蛮吏哪配?
官府有膳堂,免费供应午饭,但大锅饭能做成什么味道,朝廷官员对膳食多有抱怨,但不吃还不行,如果在廊下食期间自己跑去外面加餐,被御史发现会弹劾到丢官的。唯有宰相那个级别,才能开小灶吃点好的。
京兆府官邸在光德坊,规矩比皇城内松懈,明华裳这些日子隔三岔五给京兆府送去零食,有时候是饼,有时候是粥,有时候是饮子,不影响膳堂规矩,但又能切实改善京兆府上下官吏的伙食。如今京兆府内已无人不认识少尹的二妹妹了,尤其是小衙吏们,见了明华裳比见明华章还积极。
明华裳知道招财是心疼钱,安抚道:“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若我这里花些小钱,能让京兆府内衙役拥护二兄、听二兄的话,那可实在是太值了。”
明华裳吃了早膳,待收拾妥当后已至巳时。明华裳让招财取来画笔,招财将笔墨一一放置好,十分稀奇:“娘子,您怎么有雅兴练画了?”
天地良心,即便是镇国公花重金请大家授课那会,明华裳也不曾如此用功过。明华裳洗笔,随意说:“因为以前觉得学来无用,书画再好,无非在议亲时得个才女名头,等嫁人后便再也不会画了。既如此,有什么可学的?但现在我发现,绘画有许多重要用处,还是自己学会为好。”
招财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捧场道:“娘子,您想通了就好。”
明华裳没接话,握着笔,仔细描摹几个丫鬟的长相。并非她想通了,而是她有了另一种选择。她可以去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哪怕祖母、招财等人依然不理解,但至少有明华章。
就凭那日晚上他毫不犹豫说“我相信她”,明华裳也要练好画技,更好、更准确地给凶手画像。
明华裳练了一天画,等晚上听到明华章回府后,她披上斗篷,照例去明华章院里询问案件进度。
破案远非一人之功,明华裳能大概画出凶手画像,但论起实打实找人,远不如在底层办案多年的老捕快。所以这几天明华裳就安心等在家里,待明华章找到补充证据后,她再完善画像。
明华章以明华裳的画像为依据,带着人将程思月失踪前沿路区域都搜查了一边,十日内光证词就整理出厚厚三卷。明华裳进门,看到几乎堆到地上的卷宗吓了一跳,问:“二兄,这都是你这些天查的?”
明华章点头:“是。”
明华裳拿起最近的一卷卷轴看,问:“有重点怀疑的人吗?”
“目前有几个。”明华章手指捏住鼻梁,闭着眼睛,难得露出倦怠疲惫,“但满足画像的不满足作案条件,有条件作案的,又不符合你的画像。”
“嗯?”明华裳忙坐下,问,“怎么回事?”
第99章 净慧
明华章放下手,他眼睛里面还带着红血丝,但眼神已然恢复冷静镇定,说道:“成国公府和黄祭酒交际重叠的部分不多,我按照你的画像找,确实找出几个人选。”
“其中一个是一年前和程大郎同舍的监生,叫徐骥,是门下省徐侍中的幼子。他小时体弱,曾在城郊山庄中养病,两年前搬回长安,入国子监就读。他曾和成国公长孙,也就是程思月的兄长住同一间学舍,程思月常往国子监跑,因而徐骥和程思月也见过几面。据说徐骥很喜欢程思月,甚至想过和成国公府提亲,但程家不愿意,程大郎便婉拒了,并请监丞调整了学舍。”
明华裳听完,问:“你是说,徐骥有可能求婚不成,所以怀恨在心?”
“不排除这个可能。”明华章说,“我问过徐家下人,他们说徐骥好美色,身边丫鬟都是十四岁左右、身材娇小、面容姣好的女子,超过十八岁就会被他打发走。徐家在城郊有一个山庄,离普渡寺坐马车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四年前他就在这个山庄养病。程思月死亡那日,他和程大郎同课,很有可能注意到站在廊外的程思月,最巧的是,那日下午,徐骥缺课了,一下午未归。”
明华裳忙问:“那日下午他去哪里了?”
“平康坊。”明华章说,“他去的是满春楼,老鸨说他大概申时到,照例点了最相熟的舞姬红叶,酉时才走。期间他一直待在红叶的房间里,并无人见过他。”
明华裳拧眉思索,问:“这么长时间他在做什么?”
“红叶说他们在吟诗作对,然后徐骥就睡了,红叶怕外人吵醒他,所以一直关着门,没让人进来打扰他。但期间她一直守在床前,可以保证徐骥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明华章说完,冷峻无情地补充道:“但老鸨说徐骥有意给红叶赎身,红叶有求于他,所言未必可信。徐骥那日所在客房我去看过,窗户距离地面很近,男子可以轻松跳到地上,后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后门。”
明华裳反问:“你怀疑他借口在青楼寻欢,其实偷偷溜出平康坊,去东市加害了程思月?”
“如果红叶说了谎的话,按东市和平康坊的距离,徐骥完全来得及。”
“可是来得及杀人,未必来得及剔骨、剖尸。”明华裳疑问,“他若在东市杀程思月,街上那么多人,他如何动手?就算他将程思月骗去一个偏僻之地,那杀人、取指骨、收拾现场,再将尸体抛到城南的通济坊,一个时辰来得及吗?”
“这也是我说他符合画像,但作案时间不足的原因。”明华章说道,“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完全符合你的画像,他是徐骥、程大郎等人的老师,国子学博士卢渡。”
这个名字熟悉,明华裳马上就回忆起来:“是那日在普渡寺,我们遇到的吹笛男子?”
“是他。”明华章说,“他出身范阳卢氏,母亲乃是荥阳郑氏女。国子监祭酒喜爱他出身世家,身上带着两个望族的血脉,所以举荐他在国子监内授课,如今是第四年。他父母俱亡,尚未娶妻,如今二十二岁,是国子监有名的青年才俊,许多媒婆都想给他说亲,但他沉衷礼佛,一概推了。”
明华裳听到他的年龄和婚姻状况,心里一凛,忙问:“命案发生时,他在做什么?”
“四年前他寄居在青山寺,但相传他和父亲关系不好,黄采薇主仆出事那年,他已在青山寺住了两年多了。程思月遇害那日,他上午在国子监授课,下午在清禅寺听讲经法会,都有大量人证。”
“他和父亲关系不好?”明华裳忙问,“还有他的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