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赶去正堂,走上台阶时听到里面说话:“这次多谢明二郎君,要不是他,杀害思月的凶手不会这么快落网。”
明老夫人道:“程夫人客气了,他既做了少尹,这就是他分内之事。”
成国公一家表情却很郑重,世子夫人说道:“老夫人此言差矣,此番要不是明二郎君追根究底,明察秋毫,恐怕又会和四年前一样,被真凶逃了去。卢渡此贼太过狡猾,原本我们都以为凶手是江洋大盗,没想到竟然是他。我还一心相信范阳卢氏,将大郎送去让他教导,真是瞎了眼。”
说起这个,堂内人都很唏嘘。明二夫人附和道:“是啊,谁能想到,风度翩翩斯文有礼的卢博士,竟然会是杀人凶手呢。杀亲弑父,简直骇人听闻。”
这时候门边的侍从注意到明华章,忙道:“二郎君来了。”
众人听到纷纷回头,明华章进门,抬手给众人行礼:“见过祖母、父亲,见过成国公、夫人。”
成国公没动,但世子、世子夫人都站起来拦住明华章,道:“明二郎君,此番多谢你给思月鸣冤昭雪,你就是我们夫妻的在世恩人。请受我们一拜。”
明华章连忙拦住:“世子、世子夫人,不可。于公这是我的职务,于私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岂敢受你们的礼?”
镇国公也说道:“世子太客气了,你我同朝为臣,本就要相互帮助。快请坐。”
双方一番推让,终于重新落座。侍从在镇国公身边放了座位,明华章却没去,而是走到明华裳身边坐下。
明华裳没料到他竟然过来了,慢半拍往旁边挪,但一个席位上坐两人终究太挤了,明华裳的裙摆被他压住,她一心一意拽自己的衣裙,话题不知怎么突然落到她身上:“听说二娘子也遇到了卢渡,还差点被害,没事吧?”
明华裳猛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抬头看到成国公夫人的眼睛,怔了一下,才接上话:“谢夫人关心,多亏兄长和羽林军来得及时,我没事。”
明华裳以身犯险,诱导卢渡再次作案,等卢渡被抓后,她没有暴露自己是主动和卢渡制造巧遇的,而是将一切都推脱为巧合。
成国公夫人应了一声,说:“没事就好,二娘子这番受了惊,可要好好养养。”
明华裳道谢,对成国公夫人的热情有些受宠若惊。明华章拧眉,看到坐在世子身后的程大郎程荀,心中生出一股不舒服。
他怎么觉得,程家人来意不善呢?
世子夫人把明华裳叫到身边,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说:“没出事就好,我听说你也遇上卢渡的时候,险些吓死,幸好只是虚惊一场。我早就觉得你和思月很像,要是她也像你一样机灵该多好。”
世子夫人说着忍不住悲从中来,程荀上前,低声提醒母亲:“阿娘,这还在镇国公府呢。”
世子夫人一边拭泪,一边向众人致歉失态了。明华裳心里叹息,低声宽慰世子夫人:“世子夫人,说不定我能逃脱,就是思月在天保佑呢。她聪明伶俐又孝顺,有您和国公夫人为她积福,来世,她定能安康顺遂,一世无忧。”
这话说出来极大缓解了世子夫人的悲痛,她也知道人死灯灭,哪有什么来世呢?可是在至亲死亡时,她宁愿这样自欺欺人。世子夫人看着明华裳,越看越觉得喜欢,忍不住问明老夫人:“二娘子真是剔透灵秀,善解人意,不知,二娘子定亲了没?”
这话说出来,明华章眉心重重跳了下,心里不祥的预感落地,脸色一下子冷了。
明老夫人和镇国公也意会了,镇国公脸上表情颇为复杂,反而是明老夫人眼角皱纹放松了些,淡淡道:“她呀,被她父亲宠坏了,惯来顽劣,老身想多管教她些时日,还没有说亲呢。”
世子夫人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太明显了。他们今日阖家来镇国公府,除了道谢,自然也有试探结亲的意思。
成国公夫人自认还有些看人的眼光,她笃定明华章潜龙在渊,等来日必能乘风而起,很想提前和这位俊杰结亲。可惜程思月死了,成国公府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姑娘,挑来挑去,成国公夫人盯上了明华裳。
坊间都说明家二娘子不学无术,无能废物,她却很喜欢这个小娘子的通透。她惯来不喜欢所谓才女,端才女架子的人,才华没见着多少,眼高手低、自命不凡等毛病倒不少。过日子就要明华裳这样踏实透亮的,看似普通平庸,实则像水一样,无论什么困境都能撑过去。
他们家大郎君就有些读圣贤书读傻了,板正有余,变通不足,若有她来辅助程荀,日后定能将程氏一门发扬光大。
成国公夫人本想今日来探探明家的口风,儿媳可好,直接将话问塌了。不过如此也好,成国公夫人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二娘子如何称得上顽劣,若她生在我们家里,老身定得如珠似宝捧着。二娘子先是替思月伸冤,又是开解大郎,乃是我们程家的恩人呐。大郎,还不快去谢谢二娘子。”
成国公夫人的话就像江潮,接天连地一波比一波汹涌,明华裳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困在浪中。她连忙推辞:“夫人您这是什么话,小女愧不敢当……”
明华裳以为成国公夫人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程荀真的起身,停到明华裳面前作揖:“多谢二娘子。”
明华裳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回礼:“大郎君客气。”
明华章坐在对面,看着明华裳、程荀一左一右坐在世子夫人身边,现在还起身相对而拜,宛如相敬如宾的小夫妻一般。他手指不知不觉紧握成拳,冷白色的手背上绷出青色血管。
可是在场除了他,其他人都乐见其成,就连镇国公也未曾阻止。
明华章身体仿佛被分成两半,血液像岩浆一样翻腾滚烫,头脑却像冻在冰川里,逼着他冷静的,一个细节不落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她每日都待在他身边,一副活泼乖巧模样,他竟然不知,她什么时候和程荀有了交集,还帮程荀开解心结。
这种事若不是程荀自己说,成国公夫人怎么会知道呢?所以这次上门,程荀也是知情者,甚至是促成者。他想做什么,求娶明华裳吗?
原来,只有明华章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吗?
明华裳尴尬得都要原地爆炸了,偏偏所有人,祖母、堂姐妹、丫鬟,都用调侃促狭的眼神看着她。明华裳恨不得地上出现一条缝让她原地消失,然而世界还不放过她,明老夫人笑着道:“你们年轻人听我们说话,恐怕早不耐烦了,罢了,不拘着你们了。大娘,你陪着客人去院子里走走,看好妹妹们。”
这一句话将明华裳、明妁也赶出去了,显然是故意给明华裳、程荀制造空间。明妤心里明白祖母的用意,起身娉娉袅袅行礼:“是,祖母。”
明华裳心中疯狂尖叫,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然而明妁已经站起身,看好戏般瞟了她一眼,拉着她道:“走吧,大功臣。”
明华裳被迫拖出去,程荀脸上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给镇国公、明老夫人等人行礼后,才低头退下。
程荀走后,很久没说话的明华章忽然起身。他动作太猛,像一柄剑骤然出鞘,利刃在空中划过猎猎风声。镇国公被吓了一跳,诧异地回头看他:“二郎,你做什么?”
这种时候明华章脸上依然是矜贵清冷的,他微微弯腰给长辈行礼,声线冷静得出奇:“我也去游园。”
第113章 示威
等退出正堂后,明妤、明妁很有眼色,没一会就“无意”走远了,只留下明华裳和程荀并行。两人不约而同都有些尴尬,程荀主动说道:“思月的事,多谢二娘子。”
明华裳说:“多亏我二兄和京兆府众大人齐力找出凶手,我不敢居功。”
明华裳对外一律推脱为运气,这个说法骗得过长辈,却骗不过程荀。程荀问:“二娘子,你在清禅寺偶遇卢渡,当真是巧合吗?”
明华裳自然不会承认,信誓旦旦道:“当然。”
程荀嘴唇动了动,看着明华裳欲言又止。上次她莫名跑到成国公府问他卢博士的事情,那时候程荀就感觉出什么,后来听说明华裳在清禅寺遇到凶手,被随后赶到的明华章当场活捉,程荀心里的猜测就更清晰了。
明华裳应当是和她兄长做局,故意诱捕卢渡吧。实在看不出来,外界口中不学无术、徒有其表的废物明二小姐,竟然有胆量孤身会凶手。
长着最乖巧柔美的脸,却生了一颗如此胆大妄为的心,真是让人意外。
程荀其实不赞同明华裳如此冒险,她终究是闺阁小姐,在内宅逗逗猫、绣绣花就好,实在不该掺和那些血腥事。只不过这次命案关系着他妹妹,明华裳刚帮他们找出了凶手,程荀不好说反对的话,便诚恳劝道:“二娘子,我很感谢你和令兄替思月昭雪,但女儿家孤身在外太危险了,以后,你不应当再以身犯险。”
明华裳笑笑,垂下眸子,没继续说话。她知道成国公夫人和祖母的意思,自然也明白,从世俗意义上讲,程荀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成婚对象,他说这些话是真心为她好。
他是长安最常见的贵族郎君,自幼学习四书五经,接受继承人教育。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婚后给予妻子尊荣体面,会承担起养育儿女、顶门立户的职责,但是,也仅是如此。
他不会将朝廷公务带回后宅,不会听妻子发表对朝廷大事的见解,更不会对一个女子说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不是程荀的错,作为一个贵族郎君,他不逛青楼,婚前不搞庶子庶女,已经比绝大多数公子哥强了。
程荀没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忽然明华裳就变得疏离,两人间的距离莫名拉远。他顿了会,试着寻找话题:“不知二娘子平时在家做什么,有什么爱好?”
“除了吃就是睡。”明华裳如实说,“除了吃喝,我不擅长任何才艺。”
程荀尴尬了下,笑着圆场:“二娘子说笑,明少尹在东都就是有名的俊才,和谢氏长子齐名,你作为他的妹妹,怎么可能不擅诗词书画。”
明华裳微笑看着他,说道:“是真的。反正我二兄做什么都优秀,有他为镇国公府争光,我还努力什么,不如享受生活。”
程荀怔了下,他看着眼前少女晶莹明亮、笑意盈盈的眼睛,一时仿佛坠入雾中,明华裳就站在雾后,看似触手可及,却又捉摸不清。程荀第一次觉得看不懂一个女子,他不由问:“京中女子都以有才华、通女红为荣,你不学这些,不会着急吗?”
“有什么可急的?”明华裳对此很坦然,说,“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不需要的东西就不学,没必要活得和其他人一样。”
这回程荀停顿了许久,意味不明看向明华裳:“你和外界传闻一点都不一样。”
明华裳并不关心外人怎么看她,嗯了一声就没话了。两边梅花无声怒放,暗香浮动,程荀走了会,再次没话找话:“二娘子似乎和明少尹关系很好?”
“是啊。”明华裳道,“我二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程荀听到这些话本能不舒服,但他想到明华裳很少出府,她的世界里只有兄长,将兄长视为天也正常。他道:“明少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英才,连祖父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次查案他立了大功,在陛下和满朝文武面前露了脸,等来日,必能大展宏图。”
明华裳正要应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程大郎君过奖了,我愧不敢当。”
明华裳回头,看到一个人影踏着残雪,从烈烈红梅中走来。他拨开横斜的梅枝,对明华裳说:“怎么走这么快?冷吗?”
明华裳有些惊讶,明华章怎么来了?她以为,他会更愿意留在正堂和镇国公、成国公谈话。
明华裳没回答,明华章便毫不见外捞起明华裳的手,握了握,说:“有些凉。”
说完,他不等明华裳回话便解下自己的披风,反手披在明华裳身上。明华章垂眸,认真给明华裳系细带,他睫毛下敛,侧脸的线条冷峻干净,清如冰雪,唯独一双眼眸黑若浓墨,不辨深浅。
程荀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敌意。他怎么觉得,明华章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像老虎看到入侵者后宣示所有权?
可是,明华裳只是他的妹妹,又不是他的未婚妻。妹妹迟早都要嫁人,成国公府和明家门当户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程荀都是一个不错的妹婿,明华章何至于这么排斥?
但程荀思及明华章在京中的评价,觉得应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明华章最是光风霁月、端方守礼,怎么会对自己的妹妹生出这种情愫?应当是他们兄妹感情好,明华章看到妹妹受寒,心里着急吧。
程荀自我解释完毕,主动讨好未来大舅兄,笑着说:“少尹,你怎么过来了?”
明华章眼风都没分给他,淡淡道:“我来看我自己的妹妹,有何不可?”
程荀神情微僵,暗道邪了门了,这对兄妹为何都这般不好说话?这是明家人的习惯不成?他再次笑道:“也是,二娘子刚从清禅寺逃生,难怪少尹不放心。二娘子有少尹这样的好兄长,实乃幸事。”
明华章不为所动,专心整理明华裳的衣领,语气轻飘飘道:“她能成为我的妹妹,不是她的幸运,是我的幸运。”
程荀看清明华章拉明华裳衣领的动作,眉毛飞快皱了皱,又忍下,心道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龙凤胎,难免比普通兄妹亲密些,他不该多想。程荀没什么真心笑了笑,说:“照这样说,以后哪个人能娶到二娘子,岂不越发幸运?”
“她如今在家带发修道,一时半会儿不会考虑成婚。”
“可是听说,二娘子今年已十七了。”程荀定定望着明华章,说,“二娘子不可能一辈子住在镇国公府,总归是要出嫁的。”
明华章听到连一个外人都能理直气壮说她迟早要离开,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戾气。她今年就十七了,律疏规定的女子最晚出嫁年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替明华裳安排约会,甚至连他的意见都不必问。
明华章理智上知道女子不嫁人会遭受很多流言蜚语,但情感上一点都见不得她和其他男人走到一起谈婚论嫁。他只能用她不想嫁人的理由说服自己,他在维护明华裳的意愿,并不是私心作祟。
明华裳拽着披风带,眨巴眼睛看着这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在做什么?成不成婚,理应是她的事情吧?
明华裳笑了笑,委婉打断这场莫名其妙的交锋:“大姐和三妹已经走远了,我们赶紧去找她们吧。”
明华章和程荀不约而同闭嘴,默然跟在明华裳身后。明妤、明妁坐在亭子里休息,远远看到一个女子披着黑色披风走近,后面一左一右跟着两个郎君,三人之间诡异又安静。
明妁瞧见,噘嘴抱怨道:“祖母偏心,二兄也偏心。我们特意为人家腾开场子,二兄还巴巴地追出来,生怕她吃亏。”
明妤只当没听到,依然端着长姐的架子,得体大方迎下来:“程大郎君,二弟,二妹,你们来了。二妹身上是……”
“我的披风。”明华章淡然接过话,说道,“她在梅林中走了太久,身体受不住寒。”
明妤心里拧眉,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从这话中听出些阴阳怪气?
明妤飞快瞥了眼清冷矜贵、皎若明月的明华章,心道应当是她想多了,笑着说:“是我疏忽,忘了提醒二妹出来时穿斗篷。连翘,将我那件红狐裘拿过来,给二妹妹御寒。”
丫鬟正要应诺,明华章冷冷清清止住,说:“不必,她穿我的就好。”
明妤噎了一下,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圈地示威。这种感觉实在荒唐至极,明妤尴尬笑道:“也是,二兄和二妹是龙凤胎,定然最了解二妹妹的喜好。既然二妹冷就快进来吧,别被外面的风吹着。”
明华裳强行被明华章裹在披风里,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又成了怕冷怕风的瓷娃娃,被众星捧月迎入凉亭。她十分无奈,明华章今日怎么回事,和吃了炮仗一样,碰到谁呛谁。
一行五人坐在亭台里,相对无言,沉默得只能听到外面风声。就连最骄纵的明妁都感觉到气氛不对,低头不做声。
明华裳吹了半晌冷风,实在忍无可忍,说:“冬日花园里也没什么能逛的,只有这处梅林可看,长辈们可能等急了,我们回去吧。”
程荀也松了口气,虽然遗憾没怎么和明华裳说上话,但总好过在这里耗着。坐在明华章身边,莫名给他一种他道德败坏,想夺人所爱,还被正主抓了个正着的压迫感。
明老夫人和成国公夫人才说了一小会话,忽然看到明华裳和程荀回来了。明老夫人隐晦皱了皱眉,说:“大娘,你们游园回来了?”
明妤回话:“是。二妹妹有些冷,我们就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