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夫人一听,缓缓接话道:“今日风大,是该早点回来,等挑个好天气再游园也不迟。明老夫人好福气,几个孙女孙子都钟灵毓秀,出息的紧,看着真令人羡慕。不知,上元节镇国公府可有安排?”
明华章听着皱眉,很想回绝,但在长辈面前,由不得他做主。镇国公回道:“还没有。二娘早就嚷嚷着要去看灯,但那日我有事不能出府,二弟妹和三弟妹身子骨不好,不宜去街上挤。我怕没有长辈看着,她在街上乱跑,就没答应她。”
明华裳听到,轻轻哼了声,满脸都挂着不高兴。程荀注意到了,不由露出笑意。
他最开始以为明华裳是一个寻常公府小姐,仗着受宠理直气壮当草包;后来她孤身跑来打听卢渡,在门口开解他,流露出的胆大心细令程荀都自愧不如。程荀慢慢意识到,明华裳并不是传闻中的草包,这或许是一个很聪慧的娘子。
今日其实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触明华裳,他看到了她身上的叛逆反骨,也看到了她在家人面前的娇态。每一面都是一个新的她,程荀忍不住好奇,明华裳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真实的她到底是什么样的?
成国公夫人看到程荀的眼神,就知道孙儿对明家二娘子上心了,遂道:“女郎不同于男郎,一年唯有这几日能痛痛快快出门。程家那日也要观灯,若是镇国公信得过我们,不如让几位娘子和程家的队伍一起走。国公安排了侍卫,沿路也都清理过,保证平平安安将人送回来。”
程家话说到这个份上,镇国公也不好拒绝,便道:“那就有劳成国公和夫人了。”
两家约定了上元那日碰面的时辰地点,随后成国公一家就告辞了。明华裳终于能出门了,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明妤和明妁也很高兴,叽叽喳喳讨论上元那日的衣服首饰。
明华章冷眼看着明华裳挤在丫鬟堆里,兴高采烈和姐妹们讨论上元节,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上元男女相会背后的含义。明华章看了她许久,但明华裳一眼都没投过来,他心里的不快再也抑制不住,冷着脸转身走了。
明华章刻意没有收敛出门的动静,他走出正堂后,慢悠悠行在走道上,等着明华裳追上来。然而这次他等了许久,都磨蹭到清辉院门口了,背后还是没有传来那道娇俏清脆的“二兄”。
明华章心中重重一落。难道她真的考虑和程荀成婚?可是,明明是她说不想嫁人,要让二兄养她一辈子的。
第114章 约会
明华裳前段时间私自跑出去还撞上了凶手,镇国公听到差点吓死,从此就对明华裳盯得很紧,基本不放她出门了。明华裳本来很遗憾来长安的第一年看不到灯会,没想到峰回路转,沾了成国公府的面子,她竟然能出门了。
镇国公府再衰败也不至于借用别人家的护卫,镇国公只是疑心病作祟,不放心让明华裳去人多的地方罢了。现在既然答应了外人,镇国公自然会给她们配齐侍从,明华裳喜出望外,招财几人也高兴极了,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讨论上元那天的衣服首饰。等明华裳的耳朵终于腾出空来,意外发现明华章不见了。
明华裳问:“二兄呢?”
四周丫鬟左右环顾,说:“兴许二郎君不耐烦听这些,自己走了吧。”
明华裳想了想,这很符合明华章的性子,便没再追问。屋里二房、三房谈兴正高,明妁撒娇向老夫人讨要首饰,明华裳不好在这种时间告辞,便微笑听着。
明老夫人在孙女的撒娇卖痴中很快露出笑意,她扫了众人一眼,说:“平日也就罢了,上元那日要和程家一起行动,万不可坠了镇国公府的脸面。绿绮,我箱底里有几支步摇,你去取来,让三位娘子选。”
明妤、明妁一听,忙笑着道谢。明华裳其实对首饰兴致乏乏,但祖母一片好心,她总不能拂祖母的意,便也装出喜欢的样子,随便选了一支。
等明妤、明妁终于选出满意的首饰后,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明华裳想着终于能走了,她正要出门,又被镇国公叫住。
镇国公说:“裳裳,你跟我来。”
明华裳只好穿上披风跟上。镇国公见她披着一件大得不合身的披风,皱眉问:“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明华裳对糟蹋明华章的东西早就习以为常,她不在意道:“这是二兄的衣服。我还想着还给他呢,他不知道去哪儿了。”
镇国公皱眉,不动声色望了明华裳一眼。少女冰肌玉骨,笑颜如花,正是最鲜活青春的时候,披在大而重的黑斗篷中,像一朵昆山夜光挣脱黑泥,破土而出。
这明显是男人的衣服,但她披着坦荡自然,理所应当,丝毫不觉得异常。镇国公沉下脸,说:“你兄长的衣服,你穿像什么样子?还不快解下来。去给娘子取新的披风。”
此刻他们都走在半道上了,这种时候换衣服,不是纯折腾人吗?明华裳替丫鬟打抱不平:“再走两步就到了,二兄又不会在意,你别找麻烦了。”
镇国公瞪明华裳:“逆女,都敢顶撞我了?还不快去!”
他虽然骂着逆女,但直到丫鬟取来新披风,他才让明华裳解开斗篷。前面就是镇国公的庭院,明华裳进门换了鞋,自然而然去叠明华章的披风,镇国公看到,脸上表情有些怪,道:“这些自有丫鬟做,你不用动手。”
“没事,二兄讲究大,别人碰他的衣服他要生气的。我帮他叠好,一会顺路给他送去。”
镇国公听着忍不住皱眉:“你什么时候和他走得这么近了?还别人,你不是别人吗?快放下,一会送下去浆洗,没你的事。”
明华裳努嘴,放下衣服,抱怨道:“你总说我懒,我好不容易勤快一回,你还要拦着。”
镇国公听着这话就生气:“你倒是勤快对地方,我巴不得你在琴棋书画上勤快呢。过了年你都十七了,该出阁的人了,平日里长点心,别整日往二郎的房间跑。”
明华裳挑挑眉,被骂得莫名其妙:“我去找兄长,又不是私相授受,你为什么又骂我?”
镇国公欲言又止,最后虎下脸,断然道:“听我的就是,别问那么多。”
明华裳低低哼了声,很不服气,但也没再顶嘴。她面上的嗔怪自然而然,心里却一片冰凉。
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寻常,明华裳不会多想,但她心里知道她和明华章不是亲生兄妹,再听镇国公的话,仿佛处处都是深意。
父亲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可是没道理啊,哪个人会明知孩子抱错的情况下,还一心关怀非亲生的女儿,而不赶紧去找回亲生孩子?镇国公这么多年都没有续娶,可见和亡妻感情甚好,他不可能放任妻子的血脉流落在外而置之不理。
还是说,错的那个孩子,不是她?
明华裳越想越惴惴不安,手心已是冰凉。镇国公没察觉明华裳心绪不宁,他说道:“裳裳,今日成国公府的大郎君,你怎么看?”
明华裳正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心惊肉跳,哪还有心思关注男人。她随口道:“端方稳重,和善守礼,是个好人。”
看起来评价不错,镇国公的心情十分复杂,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酸溜溜道:“那就是说,你也愿意?”
明华裳正想着事呢,听到这话怔了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愿意什么?”
镇国公以为明华裳是不好意思,心里更微妙了:“成国公府和我们家并无交情,今日却阖家来拜年,席间多次问及你,你还不知道他们的心思?程大郎有些迂腐,但胜在脾气好,放在京中勉强也算良配。裳裳,你愿意嫁给他吗?”
明华裳一听竟然是这种事,脸上都不知该作何表情:“阿父,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吗,千方百计想把我嫁出去。”
“我倒巴不得养你一辈子。”镇国公沉着脸道,“但女大当嫁,你总归要嫁人,早点选是你挑人,若再耽搁,就是别人挑你了。”
世道对女子的年龄总是格外苛刻,明华裳对此早就看淡了,说:“我不在意。我若成婚,定是遇到了让我想成婚的人,绝不是因为到了年龄,需要成婚。如果一直遇不到这个人,一辈子一个人也挺好。”
“胡闹!”镇国公呵斥,“你想的倒轻松,我在世时还能护着你,若我过世了,谁愿意无怨无求地照拂你、护持你?”
明华裳不假思索反驳:“二兄呀。”
镇国公不语,静了静说道:“我当然相信,以他的品性,定不会对你不闻不问。但他以后也会有妻子儿女,鞭长终究莫及,你还是有自己的家为好。”
明华裳发现镇国公真的在担忧她未来的生活,她不再辩论嫁不嫁人,正了容道:“阿父,你的慈心女儿明白,但程大郎恐非良配。”
镇国公脸色立马严肃起来,问:“为何?今日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明华裳赶紧替程荀辩白:“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和我想法不一样,说不到一处去。”
镇国公无声松了口气,瞪了明华裳一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你们刚刚认识,当然说不到一处去,等日后相处久了就好了。”
镇国公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明华裳再一次郑重道:“可是,我不喜欢他。”
镇国公更不以为意了,说:“你还小,成天把喜欢挂在嘴上,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两个人能过日子最重要,喜不喜欢的,等时间长了就淡了。我和你母亲刚成婚时也磕磕绊绊,一个月说不上几句话,后面,不也生下了你们兄妹吗。”
明华裳皱眉道:“可是,这不是一回事……”
镇国公打断她的话:“你先别拒绝。就算你不喜欢程大郎,不妨和他先接触着,上元那日与他四处走走,看看他如何待人接物,说不定你就觉得此人还不错。如果你还是不愿意,等上元回来后,为父自会帮你拒绝。镇国公府再不济,也不会少了你一口饭吃。”
明华裳露出笑,小嘴吧嗒吧嗒道:“可不止一口饭,我还要吃撒子、蒸饼、酥皮、汤饼、水晶糕……”
镇国公又气又无奈,笑着看小女儿掰着手指数吃的。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变得悠远沧桑,等明华裳报菜名报的差不多后,镇国公道:“好了,知道你能吃,饿不死你的。来人,去厨房点二娘子刚才说过的菜,送到我这里来。很久没有一家人吃饭了,去把二郎也叫来。”
明华裳对点菜的热情远比挑首饰强烈多了,她跑去交待吃食,恨不得连每道菜加什么佐料都吩咐清楚。她说得口干舌燥,抿了口茶,听到外面传来问好声。
明华章进门,眉眼淡淡,神色冷寂如雪。他解下披风,亲手放好,折身时,才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明华章怔了怔,惊讶问:“裳裳?”
明华裳穿着轻便温暖的襦裙,从帷幔后探出一颗头:“二兄,怎么了?”
明华章注视着那双珠玉一样的眼睛,良久哑然。他想说,他一直在等她,路上在等,回屋后也在等。他以为她被什么事缠住了,可是原来,她只是不想去找他?
也是,她这么大的人,有手有脚,有亲人有朋友,打发时间的选择那么多,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这是明华章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明华裳有很多很多人爱她,他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之一。
明华章沉默,他本来性子就冷,不说话也没人发觉不对。镇国公招呼明华章坐,说:“上元节是你们少年人的节日,不可辜负。你们兄妹今年就十七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华章,你可有想法?”
明华章静了静,漆黑的眸子如墨玉浸冰,极淡地往旁边勾了下。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平静,恭顺端正道:“全听父亲安排。”
镇国公摇摇头,说:“这是你的事情,你若无意,我不会逼你。你若有意中人,随时来找我,就算是月宫里的仙子,我也定想办法帮你提亲。”
明华裳幽幽说:“阿父,刚才你和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闭嘴。”镇国公没好气瞪了明华裳一眼,转头和煦地对明华章说,“华章,上元那日还有劳你多上心,盯着裳裳和程大郎,别让她乱跑。”
明华裳低低哼了声,镇国公怒目圆瞪,道:“哼什么哼?你老老实实听华章的话,和成国公府看看灯就回来,不许自作主张,听到没有?”
明华裳不情愿应了声:“知道啦。”
明华章脸色白的似雪,他目光扫过镇国公和明华裳,像置身于烈马上却失去了缰绳,全然失控。
明华章问:“父亲,你真打算让二娘去见程大郎?”
镇国公不置可否,道:“程家和我们也算门当户对,先相处着,其他的事不急着谈。”
明华章心中又是一冷,他转头看向明华裳,希望在她脸上看到抗拒、反对,但他只看到一张温柔含笑的芙蓉面。
她甚至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看来。
明华章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是她的兄长,护送妹妹本就是他的职责。
哪怕是送妹妹去和人约会。
他在奢望什么呢?
第115章 上元
一顿饭吃的热闹又寂静。明华裳一边吃一边和镇国公说话,从二房叔母的娘家添丁,上元节该送什么礼,到昨天半夜起风了,吵得明华裳后半夜没睡好,她小嘴巴拉巴拉,内容琐碎而漫无目的,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镇国公同样随意回着,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题被扯得十万八千里。明华章端坐案边,默默吃饭,一言不发。
这场对话若记录下来,定然是既无逻辑又无意义的,然而生活不就是这些无意义的鸡毛蒜皮堆积起来的吗?从亲戚家送什么礼,到一衣一食一行,一日日重复下去,便是生活。
虽然明华章很少参与这些家长里短,其实他很喜欢听。这类话题就像用柴火烧出来的饭,带着鲜活的烟火气,会让人从心底里放松下来。明华章一边贪恋,一边又无比明晰地意识到,他不属于这里。
明华章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拭手。镇国公瞧见,问:“二郎这就吃完了?你只吃这么点?”
明华章笑笑,说:“我一直在吃,其实吃的并不少。”
镇国公还是不放心,一迭声嘱咐他多吃,等回头瞧见明华裳欢快扒饭的模样,忍不住嫌弃道:“你少吃点吧,都快出嫁的姑娘了,一天还是早食宵夜顿顿不缺。哪家的娘子像你这么心大?”
明华裳不高兴了:“你骂我懒,骂我不学琴棋书画,现在连我吃饭你也骂?偏心也没有你这样偏的。”
镇国公气得要骂这个逆女,明华章及时说道:“父亲,裳裳说得在理,她还在长身体,正该多吃多睡,你不要太苛责她。”
镇国公没好气扫明华裳一眼:“你看看你兄长多懂事,再看看你,就知道顶撞我。还不快谢谢兄长?”
明华裳轻哼一声,回呛道:“要是没有你,我们兄妹感情好着呢,你少在这里挑拨。”
镇国公再次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明华章忙道:“裳裳,少说两句,父亲也是为了你好。”
明华裳翻了个白眼,快速扒完碗里的饭,重重放下碗走了。镇国公瞧见怒道:“你看看她,还敢和我摆脸色!哪家的姑娘像她这么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