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回来,也不好好歇几天,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昨儿翠苗那边一放鞭,恨不得半座城的人都知道秦解元回来了,他自然也不例外。
秦放鹤说了自己即将外出游学的事,“虽未曾在外说,然大人对晚生照拂提携之恩,永世难忘,终究要亲自来拜会一番,方能解晚生忧思不舍。”
意思是,不用担心我来日身份变化,你我之间的交情不会变,一直以来您对我的照顾,我也记在心上。
所以就很舍不得,哪怕昨天刚到,累得要死,也还是第一时间跑来拜您啦!
连孔家都没去哦!
相较老谋深算的方云笙,其实秦放鹤更喜欢跟周县令打交道,因为此人行事更简单直白一点,或者说城府没有方云笙深——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在县令的位置上缩着。
况且现官不如现管,方云笙品级虽高,却不在章县地界上,倘或白云村或县学有难,一时怕也顾不上。
怕自己看中的人过得不好,更怕他过得太好,此乃人之常情……
看着依旧年少的秦放鹤,周县令要说心中不别扭,那是假的。
这才多久?他竟就成了解元!我这么大的时候干嘛来着?
又是汪扶风的弟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反观自己,年纪几乎是对方的三四倍,虽接到圣旨说年底进京述职,可到底有没有缺,什么时候能谋到?一个月,一年,还是五年十年?都是未知。
纵然方云笙有过承诺,究竟没落在纸面上,况且二人之前并无瓜葛,既非姻亲,也无师承,终究不可全信。
原本二人身份一天一地,可如今却有一人振翅直飞,此去京城,未必没有新机遇……
机遇啊……
天下得机遇者良多,为何不能再多我一个?
“……此去路途遥远,到底叫人悬心,我记得你们村一个叫秦猛的,很是可靠,之前不就陪你乡试?想必也练出来了,不如仍叫他跟着你,我也好安心。”不用秦放鹤提,周县令自己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他走了,那个吏的缺只管留着,也不值甚么。回头再有合适的人选,叫他只管来续上。”
秦放鹤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只如此小事,底下管事就办了,没想过惊动周县令。
不过如今他主动提出来,也是一番好意,秦放鹤自然不会往外推。
周县令有意结个善缘,便同秦放鹤说了好些知心话,又将所知不多的京城新闻和注意事项讲给他听。
顺利接收到对方的善意,秦放鹤也给予积极回应,气氛一度融洽至极。
眼见日头渐高,秦放鹤顺势起身告辞。
周县令也随着站起来,笑着挽留,“难得回来趟,不如留下用个便饭再走。”
秦放鹤笑着谢过,“长者赐饭,本不该辞,奈何一早说好要去县学……”意思到了就行了,过犹不及,反倒束手束脚。
周县令也不勉强,亲自送他,又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目送他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一声长叹。
有幕僚来送文书,见状问他有何心事,周县令想了一会儿,笑着摇头。
官场考场皆无定
数,一时风云变化,可能笨鸟先飞也不管用,又有后发先至者,皆是世事无常。
今时今日,他尚且能够凭借资格履历占据一点微薄的优势,给予对方关心和帮助,可谁又敢说来日对方不会登高望远,轮到自己恭恭敬敬口称上官,要仰对方鼻息过活。
他不比方知府背景深厚,除非必要,从不肯轻易与人结怨,反而要广结善缘,为来日打算。
如今看来,那秦放鹤年少老成,哪怕为了周全名声,也颇重情重义。
一个商户和小小村落都不轻易放弃,自己对他多少有些提携知遇之恩,只要关将这段关系维持下去,来日未必不能获益。
周县令倒背着手,慢慢踱着步往回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机遇……
或许,这正是自己的机遇也未可知。
稍后秦放鹤去县学拜别山长及诸位先生,又收拾行李。
如无意外,这里他以后就不会再来了,一时倒有些感慨。
齐振业也掐点过来,亲自向山长请假,众人听说他也要跟秦放鹤远去,一个个馋得眼珠子都绿了。
多我一个不多,不如一起带着啊!
自从乡试铩羽而归,高程一反常态,不必人督促,竟也开始专注起本业来。
他是个聪明人,之前只是偏执,如今心里存了一股劲儿,外人也就不用再多说什么。
故而秦放鹤只讲了一句,京城见,转头高程就跟吞了五石散一般亢奋起来。
次日又去孔府,老爷子亲自见了秦放鹤,一老一少关在书房内谈了许久,谁也不知究竟聊了什么,只是瞧着十分宾主尽欢模样。
十月初五,县城的事处理完毕,齐振业继续留在家中与妻女团圆,秦放鹤则带着秦山、秦猛返回白云村。
尚未到村口,老远便看见那一座高大华美的举人牌坊,秦山兴奋道:“乖乖,活了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个!”
还是自家的!
真好看啊!
石料还是外地运来的,白中透青,日光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宝石般的光芒,美而不俗、华而不奢,煞是好看。
自此之后,举人之下的人经过此地,皆要下马下轿以示尊重。
这是朝廷给读书人的体面。
秦放鹤也忍不住下车,过去将手放上去,轻轻抚摸着。
日头正好,连原本冰凉的石材也被晒出一点温度,合着微微粗粝的手感,很舒服。
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一时竟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激动?
欢喜?
骄傲?
都有吧。
“十一郎回来啦!”正有没事做的半大孩童满村乱跑,眼尖地发现了他们一行人,当即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很快,秦放鹤便被热情的乡亲们包围了。
一番热闹不必细说,还是秦山秦猛开路,外加后面赶来的老村长震慑,这才顺利到家。
因他如今身份不同,虽还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模样,众人多少有些拘束。
不过这份拘束很快就在秦山和秦猛分派下礼物来之后,迅速消失。
果然,十一郎还是原来那个十一郎!
他没变!
待人群散去,老村长才得空与秦放鹤说起村子的变化,“知县大人也亲自来过,外头哪个村子不羡慕咱们?这都是沾了你的光啊……”
村里出一个举人,得到的好处远非羡慕那么简单,便是本地父母官都会格外看顾,等闲泼皮、官吏也不敢轻易滋扰。
当初秦放鹤中秀才,依律便可免除两人徭役,中举之后,可免名额更多,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甚至就连农民种地浇水,这一带的所有村落也都会默许白云村先浇……
老村长这几年年岁越来越大,可气色却越来越好,此时说起话来,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哪里像快要入土的人?
“梅梅那丫头真不愧是你看中的,年纪虽小,脑子却极好使,前些日子有货郎来卖货,一盘子烂账算不开,还是梅梅那丫头跳出来算了,又核对几个月的欠条,果然清楚明白……
这几个月村里办了足足三场喜事,都是外村嫁过来的闺女,可惜十一郎你不在,怪热闹的……对了,还有几户想从外头迁过来,我没一口应下,专等着你回来商议。”
如今白云村日益兴旺,附近几个村镇的人也有不少动了心思,有闺女的嫁闺女,没闺女的,就琢磨着能不能直接把户籍迁过来。
只要过来,就能得到庇护,若走运……免除徭役那不敢奢望,可没准儿还能如白云村村民那般部分田地免税呢!
免了税,每年就能多剩几石粮食,一家人就不用饿肚子了。
秦放鹤点头,“这是好事。我平时少在村中,对这些着实不大懂,还得您老把关,只一条,选贤不选亲,有劣迹者不要,人品有失者不要,爱生是非者不要……”
白云村自身规模太小,要想尽快发展起来,单靠现有人口断然不成,必须外部引入。
人口就是资源,人才就是一切。
得了这句准话,老村长心里就踏实了,当即拍着胸脯表示,“放心,只管交与我,活了半辈子了,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准的!”
前儿还有人来拐弯抹角打听,说自家亲戚如何如何,想走个捷径迁过来。
老村长托人问了,却发现那家人简直除了碎嘴子一无是处,又爱占小便宜,如何肯应?
况且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你也有亲戚,他也有亲戚,都相互攀比起来,那还了得?
鹤哥儿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他小小的一个人,费心费力给乡亲们谋事,纵然大家伙儿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能拖后腿!
秦放鹤又说起秦猛也要跟自己走的事,“周县令同我说了,他的缺,尽可以从本村再选人补上,此事也交与您老去办。不用最机灵,但务必心眼正直,为人厚道。”
有的时候,有的事,太机灵了反而不好。
县衙底层每日接触的多三教九流蝇营狗苟,又容易滋生腐败,若送了那等有小聪明的去,天长地久,难免自以为是,做出许多不好的事来。
衙门里终究要有自己的人,哪怕平时帮不上忙,至少能保证不被欺负,大事小情能通个气儿。老村长也知道厉害,当即应了,用心记下。
好啊,这样好啊,有猛子他们的例子摆在前头,村里的后生都知道有奔头,也就不会胡来了。
光这些消息就够好的了,谁知竟还没完,老村长又听秦放鹤说,已问过县学的山长,选了县城里一位秀才来村里教学。
光靠种地,顶了天也不过饿不死,想要实现质的飞跃,非读书不可。
“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秦松尚未学成,不好一味叫他代劳,少不得正经请个先生来为村中孩子们开蒙,如此广撒网,或许再有灵光也未可知。”
秦放鹤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奈何之前他只是秀才,身份与众人平齐,着实开不了口。纵然开口,也大多被拒。
但如今不同了。
县试一年一次,每次都有秀才十几二十个,可三年一次的乡试才能考走多少?日积月累,整个章县的闲置秀才数量也颇为惊人。
他们也是人,是人就要混饭吃,而教书便是最体面的营生。
“我同山长说好了的,每年与他几两银子做束脩,额外几套四季衣裳,旁的倒也罢了,只还要将村里空着屋子扫出来一套,各处收拾齐整,裂了的墙糊一糊,破了的窗换一换,好与那先生的家小居住。乡亲们若想表心意,也不必送礼,每日三餐做好了,往那头送几碗也就是了。
头一年先只教咱们村的,次年若有外村的想来,也可让先生自己试了资质,略收几个。”
各种细节,秦放鹤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读书么,本就是水磨的功夫,时间长了,日子久了,规矩定下了,风气自然也就养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