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觉得三五万两拨下去只是仨瓜俩枣的杨昭,也沉默了。
五万两,三万两,哪怕只有三五两,就有可能养活一家六口……银子,原来是这么值钱的么?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点气。
那些蛮夷,凭什么要走我们这许多财物!
最先发言的李掌局也有点打蔫。
他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本来么,赠书是旧例,他也不过照葫芦画瓢办了而已,有什么错呢?
原本年底就是满朝文武抢钱的时候,各衙门你十万,我八万,都要拨款,谁不要谁吃亏。若今年也是一般,他们造书局不过要个三五万两,并不算出挑。
陛下硬要撅了这一笔,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可现在?
陛下先说要把这笔银子拨给下面的官学,原本还可以挣扎一番,可秦修撰说了这一大通……民生多艰,读书不易,谁还好意思抢这一口?
你抢了,就是跟老百姓过不去!跟满天下的寒门学子过不去!
于公于私,都说不得。
就好比自家关门过日子,难不成放着自家孩子要饿死了,没书可读了,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口好的,转手送人?
没这样的道理。
第112章 【捉虫】拨款(三)
稍后退朝,各衙门分东西走,孔姿清本欲同秦放鹤一道回去,后者却笑道:“无疑先走吧,我大约一时半刻坐不得。”
正说着,就见都察院那边汪扶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去。
秦放鹤对孔姿清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二人是师徒,且汪扶风对他素来宠爱,孔姿清倒也不担心好友会被怎样,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先进翰林院了。
翰林院和都察院都在东院,倒也算顺道,师徒二人沉默着进了东侧门,脚步未停,径直又往东走了约么一炷香,抬头能看见冰雪覆盖的玉带桥了,步子才慢下来。
望燕台城内有三条水系穿过,桥梁也不在少数,因此处最早沐浴日光,波光粼粼,放眼望去好似玉带蜿蜒而得名。
时值冬日,玉带么,是流动不起来了,然表层覆盖薄雪,毛茸茸的,倒也有趣。
但此刻汪扶风全然没有赏景的心思。
他转身瞅着弟子,良久才语气复杂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最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个野心勃勃渴望机会往上爬的穷小子,纵然前段时间做了那奏折,也是为江山社稷,可今儿听了他在朝堂上一番言论,汪扶风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或许他和师父,都看走了眼。
这小子自始至终想做的事,都不是他们像的那般。
他在策划某种隐秘的,庞大的,自下而上的事情。
汪扶风有预感,若有朝一日,这件事果然办成了,整个大禄从上到下,或许会天翻地覆也未可知。
“我只想耕者有其田。”秦放鹤垂着眼,揣着手,看似十足恭顺,但汪扶风却越看越来气。
瞧瞧,瞧瞧!
就是这个熊样儿!
就是这个骗人的熊样儿!
装的小乖乖似的,转头就去捅娄子!捅天大的娄子!
“耕者有其田”,听上去好像很简单,也与国策一致,可结合方才秦放鹤在朝堂上发表的一番言论来看,谈何容易?
总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分不到田地,抑或肥田薄田不能公平,即便分到手,他们有足够的能力种吗?
若无能力,自然也就保不住土地;若保不住土地,自然也不算耕者有其田……
一环套一环,这小子用最简单的几个字,丢出来最大的一个麻烦。
忍一时越想越气,汪扶风干脆利落地往秦放鹤屁股上踢了几脚,看着那青色官袍上清晰的大脚印子,这才觉得气顺了些。
秦放鹤踉跄几步站稳,沉默片刻,“先生,可曾后悔收我为徒?”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汪扶风直接就给气乐了。
他确实短暂地后悔过。
之前这小王八蛋半夜来敲自己家门,张口就是“先生,我闯祸啦”的时候,他后悔过。
刚才听这小王八蛋在大殿之内,字字句句戳陛下心窝子的时候,也后悔过。
世上从不乏聪明人,他汪扶风自认也不傻,但最可怕的莫过于,聪明人敏而自知。
在外人看来,那种人或许有些疯狂,想起一出是一出,但自始至终,他们本人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也不畏惧为此而付出貌似惨烈的代价。
这样的人,往往极其狠辣,对自己狠辣,真正意义上的狠辣。
说完,汪扶风又自嘲一笑,“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
后悔是真,爱才也是真,汪扶风从来没见过哪个年轻人像眼前这个小子这样,既克制又张狂,骂骂咧咧替他擦屁股的同时,又忍不住有所期待,想看看他究竟能在大禄朝这潭水里搅起什么风浪!
秦放鹤就冲他嘿嘿一笑,满脸都写着“我知道先生舍不得我”。
汪扶风给他气得够呛,干脆又踢了一脚。
打孩子得趁早,等以后自己老了,想打都打不动了。
唯一欣慰的是,目前看来陛下好像很中意这小子,愿意为他挡去最大阻力,不然但凡那折子一面世,他就将尸骨无存。
将斯文儒生送去蛮荒之国,为当地人开启民智,这是好人能干出来的事?
罢了,若说这小子是操刀刽子手,那他这个当师父的,就是帮凶。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汪扶风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摆摆手,示意往回走。
经历了这么多回,汪扶风也算看明白了,指望着小王八羔子桩桩件件都提前向自己报备,那是痴心妄想。
所幸他疯归疯,可也隐约有分寸,总能精准地踩中陛下的底线,放浪起舞……
“你很聪明,也很大胆,”地上有薄雪未化,踩上去嘎吱作响,汪扶风用力吐了口气,看着那股白色汽龙转瞬间便被风吹散,叹道,“但是子归啊,不要过分倚仗这份聪明和大胆,因为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反复无常的时候,圣恩无情,便如空中云、眼前风,飘忽不定。今日他爱你欲生,明日就可能恨你欲死……你失宠之日,便是他人落井下石之时……”
远的不提,光前后这两次秦放鹤上的建议和折子吧,倘或哪天天元帝真的不愿意再庇护,一旦抖搂出去,反战派和部分儒生就能把他撕碎了。
回到翰林院后,秦放鹤就发现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很复杂,敬佩者有之,敌视者亦有之,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秦放鹤的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但同样的,也得罪了一部分人,触犯了一部分囤积土地的世家子的利益。
敬佩感激他的,担心出头被世家报复排挤,不敢上前。
而敌视他的,却因陛下态度分明而唯恐步了那言官后尘,也不敢出头。
孔姿清过来给他派活儿,秦放鹤就笑,“无疑,恐怕要连累你啦。”
孔姿清眼神古怪地瞅了他一眼,“如今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他们二人早在县试作保之日起便绑在一处,岂是如今说摆脱就能摆脱的。
秦放鹤一怔,然后跟孔姿清一并大笑起来。
翰林院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复杂。
正笑着,却见今科榜眼隋青竹从座位上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而来,在秦放鹤跟前站定了,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他,忽而一揖到地。
二人素来不和,隋青竹突然做出此举,直接就把秦放鹤吓懵了,浑身汗毛倒竖。
事反常理必有妖!
隋青竹却不理他如何反应,直起身后自顾自道:“看来以往倒是我错怪你了。。
他确实一直不喜秦放鹤,并非嫉恨对方抢了自己的头名状元,而是觉得这个人分明出身底层,却拜入董门,整日与达官显贵为伍,且成功之后少说也挣了几万两银子,也不见救济什么穷人。
所以隋青竹十分失望,失望之余,自然滋生憎恶。
再如何才华横溢又如何?恐怕也是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之辈,可惜,可惜。
然今日大朝会上一战,隋青竹只觉秦放鹤那番话振聋发聩,令他浑身颤栗。
这是头一个在朝官员,如此立场清晰、条理分明地说出底层百姓之苦!
回过神来的秦放鹤忙向他还礼,谁知隋青竹竟避开了。
“我问心有愧,受不起。”他坦然道。
震撼之余,隋青竹想了很多,不禁有些惭愧,惭愧之前对对方评判太过武断,惭愧自己口口声声救济天下,却不敢当众一言。
他确实散了银子帮人,然天下穷苦人,何其之多?纵然将他拨皮拆骨称斤卖了,也不过杯水车薪。
可秦子归在朝廷上仗义执言,若果然可说动陛下,便会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受益,岂不比他的方法行之有效的多,也来得快的多。
为民直言,此为真君子。
当得起自己一拜
隋青竹此举,着实出乎意料,秦孔二人自不必说,便是原本在旁观的许多翰林也对视一眼,一咬牙,纷纷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向秦放鹤行礼。
“秦修撰敢为人先,我自愧弗如!”
“惭愧惭愧,我空有一身所学,如今功成名就,却只知自保,有何颜面为官……”
“没得说,受我一拜!”
孔姿清和隋青竹在这些人过来的第一时间就避开了,看他们对秦放鹤行礼,看着秦放鹤郑重还礼,心潮翻滚。
这些人之中,最多的便是如秦放鹤一般庶人出身的底层,他们最积极,最大胆,但人数也最少。
再有就是寒门中的寒门,地方中底层官宦之家出身的,长期耳濡目染,也能体会民生之苦。
另有几个世家子,未必真正能感同身受,却发自内心的佩服秦放鹤的胆魄和勇气,也觉得把送给番邦的银子拿来造福百姓更好的,顺道过来一拜……
有赞同的,自然也就有不屑一顾的,角落里不知谁冷笑出声,“哗众取宠!”
秦放鹤只当他们在放屁,与众人一一谢过了,转身对孔姿清笑道:“瞧,以后你我便不是单打独斗了。”
他们两个的熟人中,唯有程璧和康宏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