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外之意就是喝酒也不是不行,但只能咱俩喝,断然不能有旁人参与。
秦放鹤数次被天元帝单独留下说话的事情不是秘密,该知道能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故而此刻金汝为一听,倒不好以势压人。
“子归未免太小心了些,不过咱们私下朋友聚一聚罢了。”金汝为哈哈一笑岔开话题,却也没有否认在场必然还有其他人的事实。
这小子年纪轻轻,做事怎的这般小心。
他不问倒也罢了,自己到时候随便带谁过去都无所谓,可现在既然明摆着说出来,若回应,后面就无法展开;若不应,摆明了心里有鬼。
他微微凑近了,“小阁老前几日刚刚进京,私底下还同我念叨来着,说到底是天佑我朝,出了六元祥瑞,既在眼前,怎不得一见!”
顿了顿又轻描淡写道:“我也知你们翰林院不清闲,机会难得,仰慕者众多,大家都是读书人,闲来无事凑在一处说一说也没什么要紧吧!”
卢芳枝的儿子!
秦放鹤脑海里的警报瞬间拉到满格。
是他要见自己吗?
为什么?有什么目的?
因小阁老在,金汝为口中的其他读书人,便都是次要的了。
董春为什么在这个当口不计前嫌提拔柳文韬和傅芝师徒俩?
卢芳枝又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段想方设法调儿子回来,并担着以权谋私的骂名风险,迅速给他谋了个缺儿?
说白了,都是为了内阁的最后一个位置,都想打破眼前这种平衡。
董春比卢芳枝小了近一轮,就个人而言是优势,但就整个派系而言却是劣势。
因为这注定了他的弟子、儿子们,单论履历和资历都略逊色一筹。
而偏偏官场上最是个看资历说话的地方。
眼下卢芳枝七十近半,纵然有心,精力也有些不济,所以这几年开始大肆为子孙后代铺路。
关键是就陛下的反应来看,似乎也很愿意成全这位两朝元老的一点念想,不然那位小阁老的就职也不会这么顺利。
可卢芳枝高兴,董春就不高兴了。
原本首辅权力便一骑绝尘,董春身为次辅,不能与之抗衡,但也凭借汪扶风和秦放鹤师徒在天元帝跟前的恩宠加持,堪堪打个平手。
可如果那位小阁老真的摇身一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阁老,一切就都不同了。
那卢芳枝要是马上就蹬腿咽气也就罢了,小阁老为末辅,气候未成不足为惧。
可万一没有呢?
万一他就是故意对外示弱,实际上还能挺个三年五载的,足够他儿子站稳脚跟了。
待到那时一门双阁,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莫说三年五载,哪怕三天五天,在这朝堂之上,也够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故而卢芳枝和董春二人看似相辅相成合作无间,一心替皇帝、为朝廷排忧解难,实则早已暗流汹涌、一触即发。
董春深知自己没有卢芳枝两朝元老的名头在,弟子们也年青,近期入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立刻决定推出另一个人来挡枪。
这个人必须有资历,有声望,有能力,不然容易被卢芳枝弄死,但能力也不能太高,不然上位之后容易失控。而且最好不要跟自己有旧交,不然显得自己有私心……
如此种种,柳文韬的名字瞬间浮出水面。
柳文韬时任礼部尚书,这几年的活干得不错,尤其上一届的殿试体察天元帝的意思,成就祥瑞,越发可圈可点。
而他的弟子之中,又有傅芝这般比较出色,皇帝也一度欣赏信任的,可谓后继有人。
距离入阁,只差临门一脚。
现在董春就给他一脚!
至于柳文韬能不能,或者说会不会已经看出董春是要拉他挡枪,根本不重要。
因为这就是个阳谋。
明知是坑,他柳文韬也必然会心甘情愿往下跳。
入阁,这一成就的诱惑力太大了。
多少人数十年寒窗科举,宦海沉浮,为的就是这一朝荣誉加身。
哪怕仅仅有短短数日荣光,之后便粉身碎骨,也引得万万千千仕人飞蛾扑火。
你柳文韬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可以给你,单看你肯不肯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什么,原来小阁老回京了,”秦放鹤故作惊讶道,“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阁老在朝中呕心沥血,小阁老在地方上也兢兢业业,虽说是为朝廷,为陛下分忧,可这么些年父子骨肉分离,也着实叫人揪心。如今好了,日后便只管共享天伦吧!”
金汝为是来听这些的吗?
马屁而已,谁不会似的。
你倒是说去啊。
“是啊,是啊,”金汝为胡乱附和几声,“所以说吃酒……”
“小阁老刚回京城,想必诸事繁杂,如此繁忙之际,还能念着下官的薄名,实在令人惶恐。”秦放鹤诚惶诚恐道,“论年纪,小阁老比我长;论资历,小阁老比我深,自然该我择吉日登门拜访,怎好劳动小阁老……”
孔无疑啊孔无疑,你怎么还不来!
我这些搜肠刮肚的屁话都快说光了!
眼见着金汝为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显然耐心即将告罄,天籁忽至!
“秦子归!秦子归!你怎么还在这里!”
孔姿清从翰林院方向快步而来。
他似乎非常着急,官袍后摆在身后高高扬起,若非律法明文规定皇城中禁跑,只怕这会儿就要飞起来了。
可算来了!
秦放鹤立刻望过去,“怎么了?金侍郎找我说话呢。”
转眼孔姿清就裹挟着一阵风到了眼前。
“金侍郎。”他简单地行了一礼,然后便质问起秦放鹤来,“方才走之前跟你说过几次的,陛下要看的那几份卷宗放到哪里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啊?!”秦放鹤大惊失色道,“我不就放在东边第二张桌子上了吗?难不成他们没同你说。”
“说个甚!”孔姿清皱眉,“如今你也懒怠起来,陛下交代的事,怎的不亲手去办!”
两人在这里一唱一和,看得金汝为窝火。
偏偏他们打着陛下的名头,又是分内之事,一时也难分真假,若果然是真耽误了陛下的大事,谁担待得起?
故而金汝为忙出声打圆场,“哎,年底事忙,一时杂乱也是有的,孔侍读不必惊慌。左右子归就在此处,现在回去找也就是了。”
又主动对秦放鹤和颜悦色道:“正事要紧,若要吃酒,日后多的是机会,还差这一遭吗?快去吧。”
好阴险的老货!
分明已经起了疑心,却还不忘顺口挑拨离间。
这话一听,好像是他主动凑上去求着要聚会似的,但凡他和孔姿清关系略差一些,岂有不怀疑另攀高枝之理?
可这世上却只有三个人知道,他们私底下曾经做过多么惊险,惊险到近乎荒诞的赌局。
光是这样一份经历,就非一般人能够挑拨得了的。
秦放鹤没有多说,行礼致歉之后,就和孔姿清步履匆匆地离去。
孔姿清没问为什么金汝为要拦他,秦放鹤也没说,这完全出于二人之间的相互信赖。
刚进翰林院大门,二人便立刻分道扬镳,各自忙活起来,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翰林院与三司同在东院,秦放鹤主动帮同僚捡了几部卷宗,一并往督察院送去。
那书记官还有些受宠若惊,“些许小事,怎好劳烦修撰大人?”
秦放鹤便压低声音笑道:“实不相瞒,我要找师父讨点好东西,私底下问,恐怕他吝啬不肯给,如今在衙门里当着众同僚的面儿,还好意思拒绝吗?”
他来找汪扶风一事瞒不住旁人,还不如就此过了明路。
那书记官听了,哈哈大笑,“妙极妙极!”
谁还不好个脸面呢?
这样一番说笑,倒是迅速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稍后师徒俩一对眼儿,汪扶风就猜到有事,故意当众嘟囔道:“这讨债的小子,怎么跑到这里来……”
众人哄笑。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出来,刚到无人之处,秦放鹤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遇见金汝为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连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错过。
“好东西,我说呢,怎么没动静,竟跑到你这里来了!”汪扶风冷笑连连。
第120章 使团进京(四)
师徒俩照例来到玉带桥边。这里四面开阔,无法藏人,可以放心说话。
除了没遮没挡,风有点大,人有点冷,没毛病。
“上次倭国官方来使时,卢芳枝刚升次辅,风头正劲,连带一干儿孙鸡犬升天,什么三元六元的,什么傅孔雀,都不如一个卢实……”这些陈年旧事从汪扶风口中娓娓道来,迅速消散在风中,轻若无物,但秦放鹤依然可以从这只言片语间窥得一点昔年的波诡云谲。
那会儿的董春仅在内阁之中排行第三,韬光养晦,高阁老如日中天,且轮不到他跟卢芳枝联手摆弄。
卢实就是金汝为口中的那位小阁老,卢芳枝的幼子,也是他众多儿子、弟子中最为出色,也最器重的一个。
“……金汝为私下与倭国有勾连,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汪扶风平静道,“那厮是个两头吃,这边吃了源氏的,转过头去再吃藤原氏的……”
卢实酷爱海珠,源氏和藤原氏就疯狂投其所好,他卡了大头,再另挑了好的送入宫中。
如今太后娘娘最喜欢的一顶珠冠和一件珍珠衫,就是卢实进献之物,据说明珠流转,熠熠生辉,非凡间俗物可比。
听到这里,秦放鹤就知道从刚才起觉得漏掉的碎片补上了:
天元帝非常人,明察秋毫,金汝为在天子脚下勾连外国使者,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但为什么不管?
一来,他是个孝子,卢实事先打通了太后的路子,天元帝就不可能轻易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