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嫖抿抿嘴,“那您和母亲会陪着我吗?”
想起来什么,她又小声补充了句,“在你们死之前?”
多么赤裸近乎粗鄙的描述,但恰恰最鲜明地流淌出小女孩儿的心意。
“会。”秦放鹤郑重点头,“有生之年,我与你母亲都会陪着你。”
哪怕到死,也会竭力为你们铺路。
阿嫖便笑起来,灿烂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如肆意燃烧的火。
“那我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很好,”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如今的课业,喜欢么?”
阿嫖毫不迟疑地点头,“喜欢!”
她认真想了想,“我喜欢读书,也喜欢习武,骑射也喜欢,它们让我,让我……”
因词汇量不够而无法表达内心想法,小姑娘难免有点着急,这个样子倒是像极了一母同胞的弟弟。
秦放鹤试探着说:“让你很安心,很有力量?”
“是!”阿嫖快活道,“我喜欢!”
她虽未出过远门,但因读书听讲,已然窥见了广阔宇宙的一角,连梦境都是自由的。
又因骑射习武,她也不惧怕与同龄的男孩儿们吵闹动手,被打了,打回去就是!
秦放鹤静静地看着神采飞扬的女儿,犹如欣赏举世罕见的瑰宝,“来日我会请人来为你教授外语,高丽语、倭国话、法兰西语,还会亲自教你术数……学得越多越好。哪怕今日你学了百种,来日有三五种用得上,便不算年华虚度。”
第197章 京城风云(三)
“……高丽元气大伤,倒也还算安稳,只是倭国不想继续支持汉学院,对轮换人员百般推诿,野心昭然若揭啊。”
中秋假的最后一天,孔姿清一家四口登门拜访,难免谈起内外局势。
孔姿清在国子监任职三年,多有经营,如今虽调往礼部,这方面的消息仍相当灵通。
“这也难免。”秦放鹤笑道。
如今的高丽小皇帝是个傀儡,又连番以港口、城池为代价向大禄求援,贸易、开矿屡见不鲜,眼见着都快成大禄后花园了,倭国见了,岂不心惊?
可大禄却不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部下,当初你倭国既然开门放我进来,助你平定国内叛乱,如今用完了就想丢?
“如今高丽内部是那样,倒不好贸然对倭国用强,”孔姿清端起菊花茶啜了口,茶汤在口中停留许久才咽下,“陛下的意思是且先叫倭国境内那一批教师和舰队卫士委屈委屈,莫要急着回来。”
倭国请神容易送神难,而大禄这边,一旦离开,再想名正言顺地过去,也难。
官方人员不动,再添一些以民间贸易的方式渡过去,也就不怕什么了。
“也好。”秦放鹤点点头,看好友喝茶的动作顿了下,不觉发笑,“左右倭国内部也不算太平,此刻也不敢对他们怎样,最多言语和待遇上恶心一把。”
一旦真的动手,就是两国战争,正式决裂,谁也不敢起这个头。
孔姿清自小锦衣玉食,又酷爱茶道,对茶水的要求远超常人,而秦放鹤家的菊花茶……就真的只是菊花晒干后以沸水煮开,滋味实在算不得好。
但非常清热败火。
“所幸并非全无收获,”孔姿清倒不介意好友取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高丽自不必说,矿场都开了几个,倭国这边也是日夜赶工,掏了不少金银矿……”
高丽顺从,大禄军队可光明正大长驱直入,所以各处矿藏的勘探、开采就很精细,舍不得浪费一点。
但倭国反复无常,隔得又远,时间紧迫,也只好采富弃贫、采厚弃薄、采易弃难。
这几年间,大禄国内的金属矿产勘探大幅缩水,许多地方干脆停摆,就是因为都集中力量去海外抢去了。
挖自家的,哪儿有抢别人的香?
一船船闪亮的贵金属拉回来,有资格反对的朝中大佬见了,哪个不是血脉偾张?只恨船不够多,挖得不够快。
大人们说,小孩子也没闲着,除了两岁多的阿姚实在听不懂,全程扭来扭去外,其余三个孩子都坐得端端正正,连不满五岁的孔家次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前年、去年北辽因大禄援助高丽,无法南下打草谷,今年非动不可,朝廷已经开始陆续调兵马北上驻扎防御。”孔姿清说。
八月中秋已过,北部游牧民族漫长的寒冬即将到来,过去几年中,北辽和女真争斗频繁,根本不能安心生产。而被车马狠狠践踏过的草皮受损严重,恢复期非常长,导致短时间内草、粮产量一降再降,根本养活不了现在的人口。
若想苟活,只能南下打草谷!
阿嫖忍不住问:“那为何不先除掉北辽?永绝后患?”
孔姿清和秦放鹤对视一眼,都有些欣喜欣慰,能问出问题来,就证明真的听进去,并且认真思考了。
“你来说。”孔姿清对孔植道。
这个问题相对简单,对长子而言已不算什么。
“是,”孔植想了一会儿,一板一眼道,“兵者,厚积而薄发,眼下我朝忙于海外,这个,这个海外建业,无暇他顾,若贸然兴兵,必然左支右绌,高丽奸诈,未必不会趁机作乱……且北方又有女真兴起,与北辽更近,摩擦更多,不如先叫此二贼互斗……”
对相对纯真的孩童而言,飘洋过海去别国抢东西这件事,多少有点冒昧。
但没关系,习惯就好。
孔植不过八岁,却足足比阿嫖多学了近五百日,几近目前人生的四分之一,有此差距,也在情理之中。
但等他们年岁渐长,思维和心智健全,这点差距将会无限缩短,直至于无。
辽和女真若一时奈何不得高丽和大禄,想活命就只能互斗,抢林子抢山,抢草皮。
阿嫖想了想,又问:“那若北辽灭亡,我朝可占其领土么?”
有野心,甚好。
秦放鹤欣慰极了,“可能,但北方并不会就此安静。”
没了辽,还会有金,会有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政权,大禄朝永远也不可能吞并世界上所有的土地。
所以未必要着急消灭你的对手,有时候留着它,反而好处更多。
就像现在的辽,当初的卢芳枝……
阿嫖点点头,有点明白了。
正说着,阿姚软乎乎的小身体就蹭过来,揉着眼睛道:“姐姐,困了。”
阿嫖熟练地拍拍自己身边的软垫,“睡吧。”
纵然是贪玩的阿姚,日日这般耳濡目染,也已认识了不少字,知道这世上除大禄之外,还有许多国家。
没人逼他,只因父母、姐姐整日都在读书识字,院子、屋子里也多悬挂对联、书画,小孩子难免好奇,指着这个让念,指着那个让念,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看着一双儿女,秦放鹤忽然无限感慨,寻常人家的孩子该如何与世家子相争呢?
他们拼搏半生才明白的许多道理、勉强接触到的丁点微末资源,却是这些孩子们的懵懂童年便触手可得的东西。
“昔年你横空出世,着实惊煞了一群人。”孔姿清语带笑意。
一路同行,他是除秦放鹤之外感触最深的。
在这个时代,秦放鹤秦子归,是真正的奇迹。
说的不好听一点,读书科举这回事本就与底层庶人无关。
之所以未明令禁止,是因为就算不禁,也爬不上来几个,不如留着做样子。
就拿孔姿清和秦放鹤他们那两届殿试来说,三甲进士共五百余人,但真正庶人出身的,不过一掌之数。
除秦放鹤之外,名次最好的那个也仅在二甲中下游,余者皆是三甲末流同进士,如今已然泯然众人。
秦放鹤也笑起来。
只这份笑意中究竟有多少喜怒哀乐,却是连孔姿清都无法体会的。
寒门难出贵子,寒门尚且如此,何况庶人乎?
饶是集合全族、全村之力,你以为自己读遍了考试书目,可真正到了考场上才会发现,白瞎!
因为你读的是一加一,但试卷上赫然摆着求n次方。
超纲了,你遇到的所有考试,都超纲了!
怎么考?
怎么比?
午间两家一并用饭,下午继续。
“若立太子,只怕便是四皇子了。”孔姿清说。
除却寿王,论年纪,四皇子居长,近年来办差勤勉,虽未有何突出功绩,也算中规中矩,不曾捅了篓子。
再者选后继者,非但要看本人,还要看其子孙。四皇子之次子早慧之名在外,颇多人赞誉,也反过来为四皇子增色不少。
秦放鹤叹道:“只怕名声太大了些。”
出于种种原因,他们都曾见过那位皇孙,聪明吗?也算聪明。
但正因如此,显得四皇子太心急了。
天家无父子,真正的聪明是懂得藏拙,而非这个年纪就这般锋芒毕露,一早就将自己的底盘全部摊开。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陛下太能干,就衬得皇子们黯淡无光。
后宫嫔妃皆出自底层官吏和平民之家,外戚力量几近于无,如今内阁和翰林院双头并进,朝臣们也非省油的灯,想要获得他们的认可支持,绝非易事,不展露锋芒又能如何?
不过就算立了太子,只要天元帝依旧大权在握,真正核心的臣子们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太子,终究也只是太子。
纵然来日不成,能立,自然也能废……
次日高程来访,一如既往的亢奋,脸上竟也多了道疤。
问起由来,高程浑不在意道:“你不在这一年多,炸了两回……”
秦放鹤听得五脏六腑都揪起来,“可有人员亡故、重伤?”
虽说搞科研难免有意外,但当意外真正降临在自己人头上,仍是心疼。
都是人才啊!
缺一个都是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