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昔日的意外,宫崎觉得愧疚,然而整件事情其实轮不到他愧疚,他扮演了什么角色都不好说,也许不会比路人更重要。于是他的权利,或者说义务,也只剩下遗憾。那遗憾沉沉栽种在心底,日复一日,早已亭亭如盖。拿着砍刀也下不去手,会摸着树皮想,好歹也有一点阴凉。
“同性相斥。”回过神来,早川端着盘子,很认真地看着他,“所以太过相似,也不算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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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静静地听着,眼见到小林的表情变了。早川虽说占用大家几分钟,其实是有备而来,资料人手一份,大约能说上半小时。她从海原祭的采购说起,往前追溯,谈到春季运动会和招新,连修学旅行都算上了,几乎把秘书部的账目翻了个底朝天。
他刻意没有回头。因为早川就站在他身后,密集的指控像一把小刺,洒在他的背上。她在给他压力,看他如何决定小林的去留,而他也在给她压力。因为这本不是她该管的事情。秘书部账目的调查权在森永,早川之前揭发小林,已经算是冒进,如今来做总结,就更加不妥。更何况她自己还背着一身“罪名”,写稿的、和人打架被抓进风纪委的、脚踏两条船的、在办公室门口冲着镜头说“我也很记仇”的……学生会不是什么暴力团体,主席团名单要过校方审查,讲究一个品学兼优,谨言慎行。但凡有人反映情况,她前面的种种努力,就算白干。
宫崎忍不住微笑起来,除非她真的不想干了。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微笑毕竟有点说不过去。宫崎压平嘴角,端出一脸沉重肃穆,不笑了。可惜他刚才的反应已经被小林看在眼里。这位狂妄的后辈,此刻脸都白了。
“我们办活动采取的是垫付制。部门上交□□,学校财务部拨款,中间要过秘书部这道程序。一般来说,流程得走一个月。我们的老传统是年终结清。这中间,钱都放在秘书部这里,至于如何保存,并没有什么监督。”早川道,“当然,我不是质疑秘书部诸位的工作成果,只是想对这个机制提一些意见。毕竟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每年最困难的事情,一是写年终总结,二是问秘书部要钱。”
“海原祭的方法,小林同学用过不止一次。查看之前各种采购的清单,发现他有意选择自己同学、朋友家中经营的生意,而且拿的也不是最低价,至少明面上不是。这样的话,对方可以赚到钱,他也可以拿到回扣。”
“除此之外,翻看单据,秘书部的报销额度是最大的。经常有团建活动、打印费和书费。然而从部员那里了解的情况是,所谓团建,他们似乎并没与参与。那么请问小林同学,你在和谁团建?”
“宫崎学长说过,秘书部是学生会的管家,”她走上来,轻轻地扶住他的椅背,然而用力之大,却几乎要将椅子从他身下抽走,“小林同学这样做,怎么管好我们这个家?”
点他名了。宫崎翻开手中的笔记本,早川的目光从身后落下来,一片灼人的温度。几乎是夏天走出空调房,迎面扑来的热浪。
仔细想想,她也算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虽然这里面并无多少温情的意思。类似“学生会大家庭”这种比喻,她以前从不会说,不仅不说,听见了还要骂几句。然而如今却很顺口了。
可见人都是会变的,连他自己都在变。读国中的时候,大家排挤他,嫌他外地来的,不会穿衣打扮,不懂看人脸色,说话又有口音,好像一排室内鞋里混进一双户外的,很是扎眼。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改正过来,可说脱胎换骨。却因为派系斗争,最后只做了个副主席。升入高中,他渐渐学会了经营关系,和那些跑业务的上班族一样,有事没事跟身边同学前辈套套近乎,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大家骂他圆滑,然而又不能不服他。
在学生会的工作,能力有时是第二位的,人情练达才最重要。一架庞大的机器,倘若不添润滑油,也运作不起来。那些闲言碎语,他听过算过,下一次见面,还是带着笑脸迎上去。早川说,学长真厉害,我就学不会。
他本以为当上主席后会好一些,真坐进那间办公室,才知道全非如此。下面的机构叠床架屋,一则文件发下去,三天都不一定有回应;主席团相互掣肘,都想取得推荐入学的资格;往上,还要对指导老师负责,常年指导学生会工作的那一位,今年刚调走,换了个新人来,眼高手低,脱离实际,每次开小会,人家建议一提,抱着胳膊坐那儿,不动了,就剩他在原地,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抓耳挠腮,非常尴尬。
听闻前辈就任副主席之后策划了好多活动,有许多保留至今。他也想效仿,却常常因为推行不下去放弃。现在的学生会已经很忙,各部门的人员配置都处在饱和状态,又要应付学校方面愈发频繁的检查。把重心放到校与校之间,搞交流平台,最开始设想得很好,毕竟面上贴金,那些主席副主席没有谁不喜欢,落实下去,却是件件都要扯皮。
一周里总有两三次,宫崎内心波澜起伏,想要撂挑子不干。那些干事部长,还能说自己热爱某某事业。到他这一步,每天开会、派任务、做决策,凡事都要顾及后果和影响,早就说不上热爱不热爱了,纯然是打苦工。有一回,早川来送样刊,看见他坐在那里改材料,轻飘飘说了句“学长辛苦”。他叹气,说是啊,昨晚凌晨两点才睡呢,早自习困得被物理老师点起来罚站。早川笑了,说,学长把保送名额让给我吧,这样我很愿意帮您分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