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拉脸色一变,正想要大声呼喊,然而莉尔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用力将黛拉拽入黑暗中。
“嘘。”
莉尔狠狠瞪了黛拉一眼,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头顶上那扇一直紧闭着的铁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一束光落入连接着地窖和地面的长长阶梯。
一位眉眼含笑,容貌俊朗的青年身着燕尾服,踩着锃亮的皮鞋慢慢走了下来。
他手中端着一盘烛火,和诸位姑娘们记忆中那位掳走自己的可怕魔王沾不上半点关系。青年身形高挑,那双祖母绿一样的绿眼睛温和沉稳,唇角边仿佛抿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格外平易近人。
“噢,我亲爱的姑娘们。”
他的嗓音低沉磁性:“请原谅我用那样粗暴的方式将你们俘虏到这里,然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找到一位愿意同我共渡余生的新娘。”
“你们或许将魔王想得丑陋可怖,可我除了拥有漫长的寿数,难以掌控的力量,亦如普通人一样渴望着真爱。”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响动。
青年看着手中的烛火,眉头轻蹙,露出苦恼的神色:“爱情是忠贞的,唯一的,所以我只能从你们当中选出一位准新娘,看看她能不能通过我的考核,证明她对我的爱情是和钻石一样不掺杂杂质的。”
“同样,如果某位可亲可爱的姑娘通过了我的考核,我不得不杀掉其他所有姑娘去向我唯一的新娘证明我的爱也是没有杂质的。”
“很公平,是吗?”
他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
黛拉牙关在发抖,默默祈祷着不会有蠢姑娘当真相信了魔王这套蹩脚的说辞。
黛拉曾在格兰西学院听过专门讲解魔王的讲座,有一类魔王以“灵魂”为食,他们掌握了一类高阶精神类术法,可以捕食人的灵魂。但并不是所有人的灵魂都对魔王有效,唯有对魔王有着发自心底忠贞的灵魂,才会给他们带来最不可估量的力量。
曾经有不少姑娘相信了魔王的说辞,幻想着自己能够通过魔王的爱情考核,成为这座古堡里唯一合法的女主人,然而她们“爱”得越深,就越能够成为魔王口中肥硕的养料。
幸而地窖里所有姑娘都谨记着莉尔的告诫,努力将自己缩在烛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中。
除了那位刚刚站起来的少女。
魔王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之际,恰好对上了少女的眼睛。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烛火在她瞳仁里挑染出的一点亮光,也化作礁石上的如水月色。
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姑娘。
青年唇边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意。
他缓步走到少女面前,极为绅士地鞠了一躬,伸出手邀请道:“所以,你愿意做我唯一的新娘吗?”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
在魔王的注视下,那双眼睛越来越清晰,也变得越来越冷,就像是玻璃上的霜花一点点被擦拭掉,露出原本剔透圣洁的世界,也就在这时,旁观者才发现那块覆着霜花的玻璃并非是完整的一块,而是有着锋利尖刺的玻璃碎片。
仿佛被人轻轻触碰,就会割破手指留下血痕。
真美的一双眼睛啊。
就连魔王也忍不住在心中感叹道。
因为太久没有喝水进食,少女的嗓音嘶哑干涩,却仍然能够听出一点她原本清冷的音色。
“好啊。”
她眨了眨眼睛,如是答道:“乐意之至。”
第62章 祂是神明(02)
封闭地窖的铁门再一次被重重关上, 藏在黑暗里的姑娘们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燃烧得只剩下一截的残蜡又被魔王换成一根崭新的朱蜡。
黛拉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如果那姑娘没有通过魔王的新娘考核,每当一根蜡烛燃烧殆尽之际,魔王就会再次出现在地窖里挑选他下一任新娘。
“啊嚏!”
地窖里有人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这里实在太冷了, 如今又是诺比大陆的春末,盛夏将至, 万物繁茂, 姑娘们穿着的都是单薄的纱裙布裙。黛拉和莉尔是魔王抓来的最后一批姑娘,在地窖里停留的时间最短, 尚且还能抵御刺骨的冷气。然而一些在这里不知被关了多久的姑娘早就冷得牙关打颤。待魔王一走, 她们就迫不及待地回到烛火旁边取暖。
烛火旁边放着一个铺着蓝底白边棉布的竹篮筐, 篮子最右边堆着小面包和紫红色浆果, 左边摆放着一个生锈的铁壶,几个玻璃水杯被倒扣着放在篮子里面。
莉尔吟唱咒语,手中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 她轻轻往空中一抛,火焰像是顺着溪流攀援的小船, 牢牢固定在了烛火的最上方, 充当着整个地窖的光源和取暖源。
火焰驱散了地窖内的寒气,照得周围暖融融一片。
姑娘们向莉尔和黛拉连声道谢, 哆嗦着身子围在火焰旁边汲取这一丝暖意。
许是顾忌到黛拉和莉尔尊贵的身份, 她们默契地将两个干净的玻璃杯推到黛拉和莉尔面前, 轮番使用剩下三个玻璃杯喝水。
“魔王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怕诶。”
姑娘们啃着面包,小声地议论道:“地窖里面铺满了这么多的黄金, 天知道城堡内部又是怎样的富丽堂皇。”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人皱起眉头, 厉声反驳道:“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就算他嘴上说得再好听,都是做不得数的空头支票!”
“这等大奸大恶之人, 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城堡里,连个说得上话的知心人也没有,也许……他真的很孤独呢?”
有姑娘眨了眨眼睛,迟疑片刻,才怯生生说道:“他虽然是魔王……可总归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呀。”
“蠢货,你是后悔方才没有自荐枕席吗?”
另外一道声音毫不留情地嗤笑道:“不知道你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魔王可是说过,若是他找到了自己的新娘,就要杀光地窖里的所有人。”
“你说出同情魔王这样的蠢话,究竟是何居心?”
“你!”
那姑娘又急又气,涨红了脸,连忙解释道:“我不过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如今去地窖上的又不是我,你在这里着急个什么劲儿,装什么假好心!”
地窖里的氛围登时剑拔弩张了起来。
“那位被带走的姑娘,你们知道她的名字吗?”
黛拉岔开话题:“她……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吗?”
四周又陷入沉默。
在难捱的寂静中,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在角落里怯生生地举起手。
“我叫海娜,和那姑娘是一个镇上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薇拉。”
莉尔:“地窖里就只有你认识她吗?”
“我们……我们是最早一批被魔王抓进来的,原本有五六个人一起被抓了进来……”
海娜的眼里憋着泪水,拿着面包的手也在发抖,努力遏制着自己呜咽的颤音:“可现在,只剩下薇拉和我了。”
镇上老医师在镇外采药时捡到了襁褓里的薇拉,将她收养为自己的女儿。一开始,在信奉光明神的小镇,黑发黑眼的薇拉视为不祥的象征。
“薇拉待人温和友善,又有着无与伦比的光系元素亲和力,就连镇上的神官也称赞她是比努斯镇最受光明神眷顾的信徒,她带我们去比斯努小镇外的森林熟悉药材,教我们采摘的技巧和时节,比斯努小镇信奉光明神的辉光,是王国南部唯一一座修筑光明神神殿的小镇,谁能想到魔王竟然胆大包天地将我们从镇外掳走。”
海娜抑制不住下落的泪水:“薇拉试图拖住魔王,给我们争取逃跑的时间,可区区治愈类的神术师哪里是魔王的对手,最后反而在和魔王搏斗的过程中受了重伤。”
被丢弃在地窖之后,薇拉昏迷不醒,海娜和其他小伙伴只能悄悄将薇拉挪动到不起眼的角落。但薇拉伤得太重了,她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偶有清醒的时候,姑娘们就会给薇拉喂一点水和面包,让她保存体力。
姑娘们面面相觑。
黛拉握住海娜的手,宽慰道:“别害怕,至少……至少你遇到了我,有光明神庇佑,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
海娜喃喃道:“我遇到了公主您,我也许当真能活下去……可是…莱雅,多罗西……她们都回不去了……”
“都回不去了。”
她将头埋进手里。
海娜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魔王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在想,原来纵然是臭名昭著的魔族,也能和神殿的神官一样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可最后,海娜从没有见过被魔王带走的姑娘能完完整整地回来。
“每隔一段时间,地窖里就会多出来一堆带血的白骨。”
海娜发出压抑的尖叫:“他是恶魔!不折不扣的恶魔!千万不要相信恶魔的鬼话!”
姑娘们纷纷凑上前去安慰她。
方才还在同情魔王的姑娘忍不住在一旁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天可怜见,魔王会杀掉新娘这些事情,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随着黑暗神在诺比大陆的崛起,光与暗的界限被不断削弱,诺比大陆的居民逐渐意识到魔王、血族和恶龙并非就是坏的代名词,光明,人类和精灵并也非是好的代名词。一些偏远王国利用神殿的名义伸张王权,将小孩进行血祭获取长生不老的力量,也有栖息于自己领地千年的龙族被迫迁出驻地,被神殿大肆捕杀,变成口口相传的恶龙。
神明降下神谕,赋予信徒们同样的权利,女性也被允许进入格兰西神学院和男性一同学习弓箭和魔法,也在努力寻找着主宰自己婚约的权利。
只是自由带来进步的同时,也会不可避免地引发堕落。
自由原本意味着诺比大陆的生灵可以毫无顾忌地信仰一切,依据自己的喜好做出选择,现在却倒向一切反对旧制的极端。曾有精通神学的老学究声称,因为人们信仰的堕落,信仰的极度自由,异教徒正在利用“自由”污染神殿。
在自由思潮之下,个人利益喜好高于一切,却也带来了道德的陷落,就比如,这一位英俊多金的魔王,纵然他手上或许沾染着无数鲜血,可在姑娘们眼中,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眼,魔王自然也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我、我害怕……”
海娜跌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说道:“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有人还会责怪我,怪我我想要出风头,想要抢先一步得到活命的机会。”
如果在这个地窖里,唯有魔王的新娘可以活下来;如果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在一开始就勇敢地站出来,欣然接受这场由魔王主导的、寻找真爱的游戏。
这看起来才是最理智的选择,也是之前一些姑娘犹豫踟蹰的原因。
所有人默契地沉默了。
如果不是黛拉出现在这里,以王国和神学院的名义给予一线生机,她们当真还能够守住自己的本心吗?
在如此巨大的实力悬殊下,她们最后恐怕也不得不主动拿起屠刀。
*
魔王艾尼塞斯正在带着苏白游览他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