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扭头看莫聆风——金虏来袭,他们已经习惯到木然,而莫聆风在一场场战争中,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爱唱、爱跳、爱吃糖的小姑娘。
战争成就她,亦消磨她。
莫聆风调转马头,和邬瑾、程廷摆手道别,马鞭在半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两骑往城门飞驰而去。
城门大开,莫聆风带着殷南从城楼阴影下穿过,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一在那个世界里,一切感情都多余,等着她的是杀戮、鲜血,生和死。
自此之后的整整一年,大大小小战争不断,堡寨有胜有败,刘博玉和石远不断争斗,宽州作坊数量也随之增加,涌入宽州府城的人越来越多,比起战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角眼的密信,也隔三差五送入京都中,只是有用的消息并不多。
元章三十二年十一月,宽州招兵一万,莫聆风率领部众,一举将金虏赶出三川寨,并占据横山、葫芦河、易马场,缴获金虏、羌人上千匹战马,金虏被逼休战,撤出横山之外上百里。
这一场“易马场”大捷,天下皆知,莫家军闻名天下,想要参军的男儿涌向宽州,养家糊口,扬名立万。
侯赋中在军报中,如实记录此战役所损将士、所耗粮秣、所用兵刃火药,因此莫聆风在易马场被金虏围攻,身负重伤突围而出的消息,也传遍天下。
国朝各州、京都各个街巷,无一不流传莫聆风的奋不顾身,以及对国朝的赤胆忠心。
皇帝看完军报,在文政殿半晌不语,双手放下军报,他低头看自己手掌。
这双手不曾劳作,仍旧白皙,但掌心纹路深如沟壑,年轻时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也清晰可见,一道、一道,每一道都充满算计、阴谋、鲜血。
手掌在他眼睛里不可抑制地颤动,并非因为对朝局失去控制,而是年老体迈,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无风自摇。
他甚至想不起莫聆风的模样,只记得那张面孔与莫千澜如出一辙,而且金光闪耀,身上总带着金项圈长命锁。
他对莫家的痛恨倒是与日俱增。
莫家既已归顺国朝,就应将十州之财一并奉上,留在手中,便是烧手之患,落到人丁凋零的地步,是咎由自取,而莫家兄妹,竟然挣脱出这场自造的罗网,凌驾于皇权之上。
太子亲自捧过一盏汤药,请皇帝引下——国朝外有强敌,内中空虚,天家父子之间,只能拧成一股,以守天下。
皇帝喝过药,长吁一口气:“翰林院的草诏都拟好了?”
太子让开一步,让张供奉为皇帝擦脸:“是,但计祥颇有微词,认为赏赐过于微薄。”
皇帝摆手,冷笑道:“翰林院文人,是读书人里的佼佼者,也最愚钝,好用时,用便是,不好用时,弃之不理即可,不必管他,如今莫聆风已成气候,济州外的驻军,都安置好了?”
太子点头:“臣已调遣良将前往。”
“莫聆风如今声望如日中天,此时动手,有逼杀忠臣之嫌,暂时不能动。”
“臣知道。”
一个内侍匆忙行至文政殿外,于殿外禀报,宽州有十万火急密信送来。
张供奉取了密信,拆开泥封,速速呈给皇帝,皇帝打开两折纸张,一目十行,忽然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张供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皇帝,太子急忙道:“陛下!快叫太医!”
皇帝喘息急促,头疼欲裂,腹中翻江倒海,埋头就吐,太子心急如火,扯着嗓子再喊一声太医。
张供奉掏出帕子,为皇帝擦脸,两个内侍上前,搀扶着皇帝往御榻上去,太子紧随其后,只听皇帝嘴唇抖动不止,顾不得皇帝满身污秽,忙凑过去。
皇帝把竹纸塞进太子手中:“下令……枢密院吴……诛杀乱臣贼子……莫聆风!”
太子耳畔一片杂乱之声,皇帝的话又低又弱,却如晴天霹雳,让他愣在原地,他迅速抬起手,打开宽州细作送来的密信,垂首一看,脸上也和皇帝一样出现惊怒之色。
宽州有了火药震天雷!
这怎么可能?
震天雷威力大,声如雷,能透铁甲,范围广,是南北作坊绝密,他们是如何参透的?
无论宽州产量如何,都不能再放任下去。
太子随之皱起眉头——宽州私造震天雷,非诛不可,可在死战时,莫聆风也不曾动用震天雷,世人绝不会相信此事,反倒会说天家以莫须有之名,杀忠臣,藏良弓。
一旦起兵,莫家反之有理!
第383章 内斗
此时正是未时末刻,日光蹉跌而下,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转而成大风,在殿外盘旋。
殿门打开,太医狂奔而来,大风随之呼啸着刮入殿内,发出呜咽声,如同某种悲鸣,在众人耳边呼号。
狂风从皇帝枯槁的脸上拂过,人群涌到御榻前,太子逆流而出,揪住一个内侍,大声道:“去叫吴鸿喆进宫!快!枢密院正、副使全都进宫!”
殿内一片昏暗,一个内侍奔出去传召,两个内侍用肩膀稍稍顶起沉重殿门,使殿门可以无声而闭,张供奉急迫的令人点起烛火,数支蜡烛依次点燃,太子看一眼皇帝虚弱苍老的面孔,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帝王。
病痛之下,帝王也成了一个普通老人,无力攥住自己手中权利,只剩下无能怒火,以及对局势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