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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叹气声他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刻骨,这一年里,偶尔恍惚听见,就再难迈得动脚步。
  就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壶好不容易凑够的毒酒。
  这次有人不准他看,淡影逐渐凝实,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乱喝酒。
  “秦照尘。”那道声音对他说。
  时鹤春说:“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
  ……这是时鹤春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在一年后,这话终于化成利剑,当胸穿透大理寺卿,将一块愚不可及的榆木钉死,动弹不得。
  秦照尘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发着抖,嗓音沙哑艰涩得要命,吃力至极地仰头看他的小仙鹤:“……要什么……”
  他看见时鹤春的影子……他看见时鹤春。
  秦照尘挪不开眼睛,时鹤春格外认真的眉眼,澄明俊秀,仿佛翻不尽的漫漫山峦。
  “要睡一宿好觉。”
  他的小仙鹤想了想:“要一点好日子。”
  这话将大理寺卿的心肺脏腑搅碎。
  秦照尘闭上眼,咽下喉咙里的浓浓血气,抱住身上的影子,把这道影子填进怀里。
  他是做了多无可救药的错事……
  这样简单的答案,他从未问过时鹤春。
  这样简单就能得到的东西,他从未给过时鹤春。
  ……牢中时鹤春死去多时的眉眼,又像是从他的记忆里浮出来了。
  那是双至死也未曾合上的眼睛。
  时鹤春有遗憾,有未尽的心愿,有想得却得不到的念想……来不及了。
  青云路铺妥,来不及了。
  秦照尘心神恍惚到极点,沉疴在这样的激痛中受震,一年前吐不出的心头血,就这么生生呛出来。
  鹤家的小公子抬掌敲在他胸口,拿穴理脉熟稔流畅,飒然利落得叫人无法回想……这双手是怎么痛到绵软,连笔都拿不住的。
  他的小仙鹤替他理顺了经脉,低头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很满意,抬头看着他。
  秦王踉跄起身,紧紧牵住那只手,不敢须臾松开:“走……”
  时鹤春问:“去哪?”
  “回去,回府。”秦王磕磕绊绊地说,“回家。”
  时鹤春被他牵着,探头看了看外面的秦王府,下了马车。
  做了鬼的小仙鹤穿着他亲手烧的寒衣,很漂亮、很神气,一个障眼法随手抛过去,就让车夫看不清后面的情形。
  秦照尘带着漂漂亮亮的小仙鹤回家,睡一宿好觉,过一点好日子。
  他偷来一场求不得的梦。
  第44章
  这一年过去, 秦王府也并没变气派。
  还是寒酸,还是落拓,拆了换酒壶的那间房也还没重新盖起来。
  唯一亮堂有人气的, 是时鹤春被抄家以后, 住的那一间屋子——房前有人洒扫, 檐下挂着风灯, 那一株梅树依然在门口。
  拖着他的小仙鹤回家的秦王殿下, 察觉到手上力道变化,也停了脚步,看那株梅树。
  做了鬼的时鹤春抱着膝, 蹲在梅树边上。
  梅树没能撑过那场大灾,死在暴雨里, 但也并没腐朽。
  又是一年冬,死去的枝干依旧遒劲苍凉,无叶无花地立在院中, 隐有铁色。
  ……
  大理寺卿的确尽了力。
  这一年, 秦照尘想尽办法, 依然没能救活这株梅树。
  这原本也是寻常事。
  这世上太多寻常事,比如一棵树撑不到开春, 就死在成涝的雨灾里,比如一个人熬不到江南, 就死在路上。
  于是, 一个人坐在树下, 试着喝下冷酒的大理寺卿, 也会忍不住想……这是他该得的。
  他错失了太多, 忽视了太多。
  请来救树的人救不了树,遗憾叹息, 说这树掉叶子时就该留神。
  掉叶子时就该留神;叶子发得晚就该留神;花开得没那么精神、没那么盛,没力气漂亮的时候,就该留神。
  除非被拦腰砍伐、连根撅起,否则一棵树是不会立刻就死的,一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如果没注意到这个漫长的过程,那自然就救不回一棵树。
  自然就留不下一个人。
  “有什么好看?”做了鬼的时鹤春自己停下看梅树,发现秦照尘居然也停下,就又宽以待己、严已律人地挡着他,“别看,别看。”
  秦王殿下很听话,顺从地收回视线,被他的小仙鹤熟门熟路牵回房。
  这一年,这间房都空着,没人来住,也不可能会有人来住。
  但按秦王殿下的吩咐……日日有人收拾,擦拭灰尘清理洒扫,被褥隔几日便要一晒,地龙暖炕也不知心疼钱地烧着,依然舒服暖和。
  这其实就足够了,时鹤春其实很好养活。
  很好养的小仙鹤,第一喜欢亮堂、第二喜欢暖和,第三喜欢舒服的床榻。
  看见铺得厚实软和的暖炕,飘飘荡荡的人影就扔开秦照尘,相当惬意地躺进去,结结实实抻了个懒腰。
  秦照尘的视线跟着他,也被灯火染暖,坐在榻边,伸手替他整理被褥枕头:“能睡得着么?”
  他不知道做了鬼还能不能睡觉……但做了鬼以后,大抵是没法再痛痛快快吃人间的吃食的。
  那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被时鹤春在手里颠倒来颠倒去,从热转凉,变得塌软不好看,依旧没能顺利吃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