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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想了一阵,秦王殿下才在昏昏沉沉里,倏地回过神。
  时鹤春说什么——以后去找他玩?
  以后?
  什么以后??
  秦照尘想要睁开眼睛,追问清楚。
  偏偏他这一整年耗尽心血、一整年半死不活,如今一口气彻底松了,就病来如山倒,身体尚未调理妥当。
  秦王殿下咬紧牙关,额间冒出层层冷汗,胸肩挣扎着悸颤,眼皮吃力翕动,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急什么。”熟悉的力道按在他心口,将要撞破胸肋的心脏塞回去,“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小师父。”他身旁的人说,“再等等。”
  这世道不好,叫人恨不得撒手,恨不得长睡不醒,可偏偏在这红尘里打滚的有两个人。
  两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不知怎么打滚,就把命数滚成一个。
  可惜活着的时候谁都不清楚。
  活着的时候,心事压在世事下,一腔血泡着一颗心,以为什么都能舍,以为再难走的路也能走。
  都以为死了就干净、就不牵累对方,就能叫另一个好好活下去……所以就都抢着走这条路。
  都以为自己就算死了,对方最多也就是惋惜一阵、唏嘘个几年,就能接着往下一个人活。
  其实哪有这么简单。
  活着的人熬不动,死了的人不放心。
  这怎么放心,一个打定了主意要解脱苦海的大理寺卿,痛痛快快潇洒下江南……临死前最后的心愿,是清查杭州大理寺的陈年旧案。
  居然还判了三件,村东头为富不仁的恶霸给村西头的苦主赔了一头牛。
  堂堂大理寺卿,清流砥柱正道魁首,铁腕如山,铡刀下不知斩了多少贪官污吏,杀得朝堂愁云惨戚戚。
  这一辈子判的最后一桩案子,怎么能是头牛。
  时大奸佞头痛叹气。
  昏沉着的秦照尘,听见这声叹,就又挣扎起来,要找他的小仙鹤。
  “好了,好了。”他被按回去,“不用找,几时用你找了?老实等着。”
  时鹤春的脾气,没有爱别离,看见在乎的人,千里迢迢也来喝酒,路上不过些许风霜。
  当初叫要还俗的小师父等,也没等多久,一个从死地里打滚回来的时小施主,就跑去王府榻上睡觉了。
  这次也不会太久,毕竟“照尘”是两个人——单死了一个,生死簿判不明白,是过不了奈何桥的。
  总得等一等另一个,多等些时日,等上百八十年。
  “再等等。”那声音说,“还你个时鹤春。”
  ——————
  大理寺卿并没在江南盘桓太久。
  在这世道里,总有些人是这样的脾气——哪怕任性一遭、恣意一遭,潇洒过了回去,又几乎变回原样。
  又活回一个不知变通、不识时务,须臾不放松的栋梁材。
  ……只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不同了。
  因为府上没有旁人,秦王一个人住着一间房,不用刻意避讳,过得相当自在。
  白日里照旧断案,秉公执法做大理寺卿,回家就自己烧饭、自己酿酒,每日和看不见的“孤魂兄”聊天说话,讲时鹤春。
  讲时鹤春备考那一阵……一个穷得底掉的落魄书生,一个穷得没那么底掉、搜吧搜吧还能找出点钱的秦王世子,挤在秦王府里。
  下了雨府上的地都没法走人,到处积水到处漏,一只惨兮兮的小仙鹤蹲在柜子上,还得等世子殿下涉水过去抱下来。
  ——那是他们最快活的日子。
  这一辈子,有两个人,过去从没这么快活、以后也再没这么快活过。
  他们裹着一床被子,秦照尘挑灯、时鹤春夜读,时不时讨论几个地方,用蝇头小楷在书上做批注。
  冻得哆哆嗦嗦的小仙鹤往暖和地方挤,不知不觉就挤进世子殿下怀里。
  这么看了大半宿的书,蜡烛用完了,油灯也用完了,雨这么大,又不能出去买。
  时小秀才就靠在秦王世子怀里,蹬着腿叹息:“我今年到底能不能考上举人啊……”
  “能。”秦照尘向他保证,“定然能,我明日去文曲庙帮你磕头。”
  时鹤春看他一会儿,自己乐了,先摸摸小世子的脑门:“算了,算了,我心疼。”
  时鹤春想不通:“稀不稀奇?你磕你的头,又不干我事。”
  钟灵毓秀的时施主不明白,照尘和尚就更不明白,只是拢了拢手臂,把施主往怀里抱了抱:“我看你抖,我也跟着冷。”
  时鹤春安慰他:“没事,我抖是因为我手疼,不是因为冷。”
  和尚:“……”
  和尚也开始跟着手疼了。
  于是两个人就都闭嘴,团着条棉被,头碰头手挨手低挤在一块儿,盯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雨。
  盼雨停,盼雨不停。
  盼时鹤春连中三元,盼秦照尘入朝为官,那时他们不知后路,那时候时鹤春管回府叫“回家”。
  ……
  如今回忆这些的大理寺卿,眼里仍含着笑,温那一壶新酿好的酒,敬天上一轮明月。
  又是一年中秋,时鹤春走了快三年,孤魂兄也走了。
  孤魂是今年七月半走的,说有急事,中元节的鬼有急事,想也知道是急着做什么。
  所以秦照尘不问他去什么地方,不问他还回不回,只是送他一大坛酒,烧了满满一火盆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