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哈代夫共有五层楼,除了一楼的就餐区和洗澡区……按官方说法,水疗区,余下的楼层还为客人们提供了各式各样的活动,无论你想搓麻将,还是想搞搞轻度运动,或者开个包间躺一下午,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打发浴后时间。
通常,银霁在水疗区点了卯,会在二楼找张单人沙发,躺在上面放着电影睡懒觉,睡醒了再和小梅姑姑玩一下午海龟汤,玩腻了就原地躺倒接着睡,不出意外,醒来就能吃晚饭了——说来都挺空虚的,但无论如何都比回爷爷家好,这是全家非婚女性的共识。
这回,为了缓解浴后空虚,银霁的方法是无限延长洗澡时间。她不习惯和别人泡一口池子,也轻易不敢尝试搓澡,于是找个单间慢悠悠地沐浴过,再窝进旁边的石头浴缸里泡着。
水很清,倒映着她新长出来的一身皮。独自泡澡时是最适合整理思路的,可是她的脑袋像是锈住了,什么也想不明白。确实,现在的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既不是父母期待中的样子,也不是原本的自己期待中的样子;比小梅姑姑的期待多了分软弱,比敖鹭知的期待少了分智慧……别说是豹变了,事实上,连革面的程度都做不到,也不过是从人肉迷彩中探出一颗头,开始承担实名制下毒的风险……也不知这样究竟是好是坏,爽得了一时,却也暴露在了别人的视线中。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这具灵魂从未真正地安定过,永远是不断发生大爆炸的混沌态,万物初创期都是这样,一个再过365天就能在农历上成年的人如此想道。
等低温慢炖的银霁汤可以出锅了,食材的手指也皱成了阿尔卑斯山脉,不愧是新皮,果然不经泡。
不幸的是,来到换衣间,好不容易美丽起来的心情便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女士换衣间,顾名思义,里面只容得下准备换衣服、正在换衣服、换好了衣服赖着不走这三种时态的女士,谁乐意看见个半人高的光屁股小男孩钻进钻出啊!要不干脆拆了门帘让隔壁的男士一饱眼福吧?可惜,光着身子的阿姨们都能包容他的冒犯,银霁这个穿戴整齐的也不好当刺头,只有当半人欺到眼前时,才用阴狠的目光盯回去,直勾勾地。
盯的不是别处,正是他胯间一条鼻涕虫,脑海中还播放着农业频道的劁猪画面。小孩子大抵是有些通灵能力在的,没过多久,嘴一瘪,扭头拉起他半裸的妈,哭喊着逃到了走廊上。
如此一来,门帘就恢复了门帘的作用。银霁在心中发出了格格巫的笑声,优哉游哉地涂着护手霜,忽而又有个小豆丁跑到她跟前:“姐姐,请问你的护手霜是在哪里买的?好香呀!”
——看来不是全天下的小孩都怕她。银霁慷慨地分给她一些,小女孩高兴地用手背托着献到一个年轻女人面前,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批。
好在她的妈妈正忙着和身边人闲聊,没功夫制造出又一个哭包。仔细一听,聊的还是银霁感兴趣的阴谋论话题。
“……上学路上被人绑走的,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
“监控呢?太吓人了!”
“小老百姓……调得出来?反正从那之后,我拼着扣工资也要接送孩子上学。”
“那不是零几年……吗?”
“是啊,但谁知道……新的需要啊。”
“啧啧,长生不老术吗……不怕排异反应,良心过得去吗?我听说人体的记忆……不止是大脑。”
“谁知道呢,说不定电视上那些老领导的肚子里全都……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要不是二医院……只怕更多。”
“……挨整了啊!还是坚持接送吧,辛苦两三年……大学就好了。”
银霁巴不得她们多说点,可惜其中一个人手机响了,打断了这段谈话。
二医院因揭发——听起来是器官移植的丑闻,然后挨整了?如果这是真的,元勋在电话里说起假药案,很可能是为了掩盖这件事,那么,老药厂里究竟埋着什么,就非常值得探究了。
银霁不敢保证消息源的可靠性,再说了,A市治安这么好,说不定又是一起刁民们口耳相传的箭垛事件呢?
***
电梯前有自动贩卖机,银霁买了罐本店特供俄罗斯风味热奶茶,按键上的数字变一下,她就啜饮一小口。
走廊外侧忽然热闹起来,是男宾换衣间走出来一波人,打头的那个……不是吧我的老龙王!元皓牗一抬头,诧异地和银霁对上视线。
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不对,来洗澡是临时起意,不存在STK的可能,反倒是元皓牗要怀疑银霁才是那个跟踪狂。
“……下午好?”嫌犯迟疑着发出问候。
跟着走出来的还有几个同龄男生,从社交距离来看,都是元皓牗的熟人,银霁一个也没见过。
人肉迷彩亲善度未知,元皓牗绷着脸不敢做大表情,回头跟他们打声招呼:“碰到同学了,我去聊两句。”然后在众人的注目礼下奔向了银霁,又在离她两臂远的地方紧急刹车。
普通同学喉咙发干,只希望他表现得自然些。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元皓牗周身环绕着多少水汽,就有多少的不自在,背对着观众,紧紧张张地说:“他们都是我爸那边的亲戚。”
越过肩头,银霁看向他高低错落的堂兄弟们,不讲礼貌地审判了一番外表——很明显,还是楼冠京含量高的比较好看。
看来是不小心闯入元家人的团建现场了,邹春婷和他弟一定也在,真烦人。不过,有件事可以让人恢复心情: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粉白蓝条纹汗蒸服,又是刚出浴,排开了一切附加条件,在这个无法用瞎眼穿搭和诡异发型降低存在感的场合,元皓牗水落石出,美貌显得愈发客观,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路过的阿姨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低下头笑嘻嘻地讨论。
元皓牗更加不自在:“你、你呢?”
从他的态度判断,电梯口那群人并不好对付,无论新皮旧皮,都还是藏起来为妙。众目睽睽下,银霁也紧紧张张地说:“我跟家里人一起过来的。”
言下之意是:危险时期,保持低调,不要现眼。
“好的我知道了。”
——结束语都用上了,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银霁的面具自动找了个新话题:“这个奶茶——不好喝,太甜了,建议避雷。”
“好的我知道了。”
怎么还进入循环了呢?
这边厢没法聊下去,可是多说了两句,他的堂兄弟们就开始起哄了:
“哎呀,又在不分场合地撩妹咯。”
“电梯到了,搞快点!位置都要抢光了,我们先上去,不等你了。”
可元皓牗屏蔽了外界干扰,优先选择向面前的人说明:“哦,我们要去打桌球,桌球很紧俏的,每次都抢不过别人……”
银霁赶忙机器人挥手:“拜拜!”
元皓牗还在磨叽:“你不上去吗?”
银霁就推着他走进了电梯。
好在尴尬只用持续一小会,到了二楼,银霁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得身后响起脚步声——救命啊,这人竟跟着她一起下来了!
“等会,突然想上厕所。”元皓牗对缓缓合上的电梯门解释道。
还真是一招尿遁行天下啊!
二楼主要提供休息场地,这个时间段人流量很小,元皓牗却后知后觉地提高警惕,小心地左右看看,照直走向卫生间——不是,他真想上厕所?——哦,原来是旁边的安全出口。
楼道中,趿着拖鞋的银霁用力推上门:“什么事啊,非要现在说?”
“金端成出院了。”
“……哦。”
看来老龙王是不想让她好好过个生日了。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元皓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说,“他是直接从医院出来的,没有接受调查。”
“智力水平还正常吗?”
“什么?……哦哦,正常的,依然保持着平均线以下水平。”
“那完喽,我要被找麻烦喽。”银霁一耸肩膀。
“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赌他对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抡大锤的救命恩人,根本不会想到水箱是我操纵的。他这种人会怎么对待救命恩人呢?如果找不到更多的利用价值,就是直接无视,免得还要想方设法还人情债。”
“万一你赌错了呢?”
“赌错了啊,那就是他已经记不得我长什么样了。”
元皓牗捏着眉心,长吁短叹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自信啊……”
“那当然,自信可是我的立身之本。别想那么多,找上门来也好,至少我终于能知道他们究竟对A市人民干了些什么,临死前也能满足好奇心了。”
“别讲这种不吉利的!”元皓牗弯起手指敲她脑门,“这几天你就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听到没?”
如果把金端成和他背后的暖心势力当作敌人,防盗门也不能为老百姓提供安全感——殷莘家的泡菜坛子都没什么用呢。然而银霁不想告诉他的是,这种悬而未决的危险正是她隐秘兴奋的源头,人活着就是需要不确定感,承担的风险越大、喉头的血腥味越浓,站在悬崖边的金暴雪便越有“存在”的实感,她几乎要冲着脚下的浪涛咆哮了:“快点上来对付我啊,怎么,没吃饭吗?”
这种心情·和旁人解释不清楚,实在没有展开讨论的必要,银霁戳他一记,转移话题道:“你们家从早上就出来玩了?”
元皓牗一愣:“是啊,上午去欢乐谷玩了一身汗,所以现在才要来洗澡。”
“难怪咔嚓了早餐就没怎么跟我发消息了——行了,走吧,别让你的好哥哥等太久。”
“什么好哥哥,我跟他们那都是应酬……”
元皓牗咕哝着,转身开门。一阵牛奶沐浴露的清香钻进鼻腔,鬼使神差地,银霁把鼻子凑到他肩膀上,用力吸了一口。
“?!”受害人猛回头,大惊失色地看向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银霁不好意思地拿手指搓搓鼻子,心里想着要辩解,发出的声音却和洪世贤一模一样:“你好香啊!”
这下完了。眼看着元皓牗清亮的眸子越来越浑浊,在这个无人的楼道里,银霁经不住后退两步:“闻一下怎么了,你是这种小气的人吗!”
“是。”
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银霁只觉得有堵墙压将过来,蓦地眼前一黑,腰被一只胳膊勒紧,继而双脚离地,有个鼻子怼到她的发旋上,报复式地狠狠吸了几大口。
她可能是在散发毒气吧,干完这一票,元皓牗放下她,退到墙边捂着胸口大喘气,看起来腿都软了。
银霁好心把剩下的奶茶递给他压惊:“看看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吧。”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元皓牗微喘连连,不满地瞪她一眼,真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灭绝师太看了都要把伞收起来。
“我能有什么反应?”估摸着元皓辰不可能举枪出现在此处,撕了面具的银霁抬头和他对视,“是你主动要招惹变态的,还不过来让我嘬一口!”
顷刻间,元皓牗变成一朵饱受恶霸欺凌的小白花,铜墙铁壁地捂上脸,看得出很努力了才忍住骂声……或者嘤咛声?